王朴在马上,心中总是挥不去,被城头上火炮碾射,残肢断骸,在地上疼痛打滚的兄弟们。那画面一旦映入眼帘,他发誓此生不忘,刚才求生心切,走的太充充,也不敢去想太多,怕耽误了逃生,毕竟他本就是一个胆小的人。
但是,现今在马上静静驰骋着,他禁不住回味起来,反而越来越不能释怀。没有过并肩冲锋的士兵只是士兵,死了也只是一个需要用银子填坑的数字,情感上更多是肉疼,而非伤心。而就在不久前,他与这些兵将们向死而生的杀出一条血路,那场痛快淋漓的胜利是王朴这辈子最骄傲的一刻,有那么一瞬间,当时王朴仿佛李世民上身,他理解了李世民为什么喜欢带头冲锋了,那种感觉是脱胎换骨一般的恢复自信。而有过性命相依,同生共死的羁绊后。这些就不再是数字了,而是有血有肉的兄弟。锦州城下,那些哀嚎和痛苦都是那么真实,那么吓人,那么揪心。
王朴格外不能释怀,兄弟们没有死在敌人手里,好不容易觅得生机,转眼就给汉奸害死。这就是乱世吗,道德沦丧的世界根本没有正义。凡是正义的幼稚小白都先被淘汰,王朴暗暗自责,怀疑是自己的底线太高了,才害死了兄弟们。在这个末世求生,他必须要抛弃一切杂念,比任何人更加卑鄙下流无耻,才能打败所有人,为了给兄弟们报仇。
王朴从未有过的恨两个人,吴襄和吴三桂。
但是这会儿,其实他还没有脱险,王朴越来越清醒,在马背上想的越久,就越害怕,如果这是皇太极亲自布下的一个天罗地网,自己真能逃掉吗。
恍惚间,本能的四处张望,却瞠目于身后不远处,多了一条尾巴。一小队的骑兵,尾随着,不紧不慢。王朴如坠冰窟,他低头打量自己这一身装扮,这才醒悟,这身铝甲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宝甲,为了显摆耍威风,肩臂的每一片甲片边缘都鎏金环,这会儿竟成了催命的东西,斜日下远远就能亮瞎敌人的狗眼。
王朴却不敢脱下铝甲,因为他怕敌人用箭射他。只能无比尴尬的,成一个金光灿灿的显眼包逃命。
我这特么真能逃出去吗,王朴苦笑起来。
或许千芊郡主,朱鎏衣那个丫头会预感到我的危险,都说恋人间有心电感应,昨晚作噩梦什么的,然后今天带人上岸来接应我。王朴为了不放弃,只能不断给自己洗脑,试图说服自己的理智。
我是穿越者,主角,不会就这么死掉。
身后的尾巴始终甩不掉,渐渐的王朴就自我合理这一切了,心里寻思:身后那些骑兵只是关宁军的斥候,在这片地方出没也不奇怪,未必是冲着他而来。
话说回来,斥候只要分不清敌我,在没有接到具体的军令,就不会来围攻他。这样一想,王朴便索性直起身子,尽量不显露心虚,坐骑的脚步放缓一些。心中也想好了面对盘问时的对答。
王朴寻思,吴襄和吴三桂父子与东虏勾结,陷害友军的阴谋不会随便让一群斥候参与,若是他们问话,就回说自己是王朴的亲兵,他们应该不会为难。
这边正想好对策,只见前方出现异状,王朴暗暗叫苦,尘土飞扬,鸟兽惊蛰,这是一大队的骑兵在逼近。后有狼,前有虎啊。
官道只有一条,若选择转向民居躲避非常可疑,所以王朴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越是危险关头,越要显得底气十足。只见略显灰暗的天色中,前方的骑兵人人打火把,王朴暗暗嘀咕,为何不见旗帜,这么一队精骑,人数过百,听那叫嚣声,气势凌人,可知皆为战兵,起码有个游击领着,该有面将旗才对。待靠近了,他见不到旗帜,心里只好自我合理化,许是对面的游击刚刚提拔起来,没来得及做旗。但是火把旁边的脸还是看出来,那,那分明就是东虏,不错,金钱鼠尾。
王朴惊恐莫名,大叫起来,他直觉告诉自己完蛋了,手不受控的猛拉缰绳,又因用力过猛,坐骑的口鼻被缰绳勒实了,吃痛不过,居然人立嘶鸣起来,顿时成为显眼包。
“嗖”对面的东虏骑兵也不废话,搭弓一箭射来,正中马颈,这一箭直入脏器,坐骑哀鸣一声就倒下去。王朴连忙借势一个翻滚,侥幸没有被倒下的马腹压住脚,他这一年多,为求在战场上多一些自保的手段,他苦练过武艺,这会儿终于派上了一点用处,只是,这一小点用处于事无补啊。
他不敢回头看东虏骑兵,只顾着朝关宁军斥候的方向跑去,但是立刻又想到了不对劲,那些斥候只是干看着,既不回去传军情,也不迎敌,只是默然的在那边看着。
王朴迟疑了片刻,耳边尽是东虏的呼啸声,听不懂什么意思,但是从夹杂的笑骂中也能体会,这是逮到好猎物的欢声笑语。
他一咬牙就跳下路边的沟壑,辽东连年的战乱,这些路边的沟渠早已荒废了,里面因为堵塞不是活水,一股恶臭袭来,但是王朴为了求生,只能在沟壑里爬,乞求横七竖八的沟壑能扰乱敌人的搜寻。
但这一切皆为徒劳,东虏的骑兵人数众多,很快就将他藏匿地水洼围起来。王朴见他们下马,准备上来活禽自己,顿时有种死战到底的冲动,他从寒冷的泥水中哗啦一下蹦起来,怪叫一声,朝着对面那下马的东虏兵卒放了一铳。
可惜盔甲突兀的变得沉重无比,居然脱靶,对面那人愣了一下,随后怒吼着扑过来,王朴忙抬手又放第二铳,这一次,距离太近,终于正中对面那东虏兵卒的胸口,开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口子,隐隐可见肋骨和肝肺,这人明明已经死了不能再死,不知怎么回事,这死人顶着这一口大洞,硬生生冲过来扑倒了王朴。
王朴口鼻被恶臭泥水呛得欲死,气息接不上,便没气力推开身上的尸体,那人本来就壮硕,也披着甲,死沉死沉。过了好久,几乎要活活的被恶臭泥水呛死,才有人来帮他把尸体搬开。
王朴感到有人将他拎了起来,他眼前只有火把的光,随风一晃一晃,周围都是敌人的金钱鼠尾形状,具是绝望,周围黝黑的脑壳们默默的盯着他,眼放绿光。
王朴被捆得结实,肚子扣在马鞍上,一路往北不紧不慢的跑动,震的他脾胃欲裂,但他昏昏沉沉之余,偶尔清醒之际,无意间见马屁股上的烙印“关宁丙等”字眼,甲乙丙,甲等是战马,乙等是驿马,丙是驽马,这分明是关宁铁骑的劣马,他勉强抬头四顾,火把的余光下,周围战马的烙印也隐约可见,甚至还有大明兵部字眼。哎呦,这些都是驽马,这更奇怪了,东虏骑兵怎么用大明的劣马,而不用自己的战马。而且这股东虏骑兵怎么躲过神甲营的斥候,潜越到此地,这都是未解的迷,王朴觉得自己是死也要做一个糊涂鬼了。
想到落入东虏手中,只怕想死都难得痛快,还不如就此死了,可是他浑身都提不起劲,手脚也被绑着,努力咬舌头,可是又怕疼,还想到咬断舌头也不会就死,那便不敢咬了。
纠结很久,只好宽慰自己,皇太极听说是个体面人,在他面前求一个体面的死法,估计能恩准吧。
再想到儿子,还小年纪,在这个乱世如何生存呢。王朴只能祈祷王雁靠得住,能披荆斩棘,把神甲营做大。赵肖会不会背叛他,而王雁联合刘一山与林昌兴,还有顾环宸这样的顶级谋士辅佐,应该能平息赵肖的叛乱。心里升起微弱暖意,想到儿子还有活路,自己这么死也不可怕了。
东虏骑兵入夜后也不停,王朴在迷迷糊糊中,和肚子早已麻木,仿佛没了肚子,耳边突兀响起了欢呼声,听着不像汉人的话,他知道自己这回终于大限将至。
皇太极命人把王朴放下来,只见这个久违的明将已经奄奄一息,他蹙眉不已,朝领头的千总瞪了一眼,那千总吓得脸色煞白,不明白自己有何错处。
皇太极说道:“人家毕竟是个英雄,不好怠慢人家,免得被天下人耻笑我等无肚量。”说的亲自上前,伸手去探王朴的额头,顿时又是一惊,此刻王朴的额头滚烫,再细看那浑身污水在寒风中早已结块,脸上和手臂露出肉的部位都青一块紫一块。
“快,将他救下。”皇太极忙下令。
王朴在梦中只感到一阵阵的巨疼从身上的四肢一步步靠向胸口,头颅仿佛有铁锤来回敲击,耳边嗡嗡炸响。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就见自己已经躺在了一辆车子上,身子随路咕噜咕噜的摇晃。车棚都还完整,不漏风。而且摸了一下肚子,身子也还完好,没有被千刀万剐。
闻见了头边一个木桶里传来的肉香,他没过脑子就伸手进去,却是抓出来一个大猪头蹄子,入口咸腻,虽不太好吃,也还能入口。这个蹄子给他吃了半饱,再抬头去桶里摸,就没有了。
什么情况呢,还能吃上肉,这待遇还成,难道东虏想招降我。
但这不足以高兴,想到他手底下背着至少一两千东虏精兵的人命血债,仇深似海不为过。他不肯降,那以后迟早要被凌迟。
降,那怎么可能降,因为他是后世穿越来的,深深知道这些东虏鞑子会给中国带来一个什么世界,中国人绝望的做了三百年奴隶,一切美好的,文明的都被毁灭,只余下,一切不好的,愚昧的,垃圾时代。
他宁死不降,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可以假装投降。可惜皇太极不好糊弄吗。
王朴的马车到了一座寺庙前停下,车门开锁,东虏的兵卒抓他的衣领,将他拖出来,死狗一样的拖到台阶上,王朴不愿受辱,只好不等催促就乖乖上台阶。
这寺庙虽然明显荒废多年,但是,显然近期有人在细心打理,石阶都能干净,他赤脚踩上石阶,并不硌脚,不一会就进了门楼。
却是个石板平铺的大院子,中间只有一口大水缸,与大雄宝殿一起,质朴的历经着岁月沧桑。
这时王朴才留意到,边角坐着一人,他正用肉喂食一条狗,见王朴进来,便弃了手中的骨头,狗摇着尾巴,呜呜叫唤着低头啃那骨头,这人一身青色道袍,质地,甚至佩玉都颇为讲究,朝王朴走来,佩环清脆滴哒,俨然是朝堂面圣。王朴见他嘴角略微上扬,配合着一小缕浅浅的胡须,似牛角形状。这人面目必然精心打理过,但脸色很是清冷,看上去不太能亲近,而是儒雅过了分。王朴毕竟是后世人,阅人不少,对这人本能的戒心,但一眼看出来这人必然地位极高,那种上位者的气质如浩瀚光明一般刺眼。
“敝人是金国大汗皇太极,荒芜边鄙之地,人都粗鲁,不免怠慢仁兄,请王兄海涵。”皇太极居然用士大夫的礼仪对他作揖。
“不妨,我本武人,也是粗鲁之辈,不讲究这个。”王朴回了话。
这人示意亲随递过来一盘子,上面有两个茶盏。
“王兄请用茶,这是江南的龙井茶,我甚为喜欢,每日都饮一杯,平常身边人都不懂茶,苦自独饮,蔚为叹息。”
王朴听他这样说,也不客气,伸手就取茶盏,牛饮一口尽。他昨夜大病一场,冷汗流了一被子,确实是极为口渴。但他嘴贱的嘀咕一句:不好喝,太淡了,龙井贵新,味不苦而香浓为佳。
皇太极微不可察的眉头一紧,瞬又换成春风合面。一般这种时候,被俘的敌将或者战战兢兢的取茶盏,也不敢饮。或者就仰头不受恩惠,甚至于怒目呵斥。
这几种人,皇太极都曾见过,唯独没见过王朴这样没心没肺的,好似他打从心里毫无尊卑次序,但是南人不是最重这个吗,难道他自持出身贵胄,便目中无人了,莫非他打心里的看不起自己这个建州女真的大汗。
皇太极极为聪明的,他意识到自己今日遇到了一个极为特殊少见的南人,如何收服这种人,他没有经验。于是脸色渐渐转冷,开门见山的威胁道:“你可知,你害死了我多少勇士性命。”
“我,我有罪。”王朴淡然道,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要学越王勾践,示弱于敌。
皇太极愣怔了好一会,他似乎对王朴的回话很是意外。他盯着王朴看的眼神变换不定,尔后才仿佛顿悟了一般,颔首道:“战场上,死伤不能免,我不怪你,只是。”
王朴知道,这个“只是”后面的话才是重点。便强打精神的认真听。这会儿,他的病还没有见好,额头滚烫着,迷迷糊糊地,天旋地转,连站着都很吃力,但是眼前皇太极也没有叫他坐下的意思,只能僵硬的挺着身子。
“只是我那弟弟可是恨你入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