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警局的路上,我顺道去了一趟沙城监狱拜访一位老朋友。虽然上次他给我留下的伤痛至今还未痊愈,可我一点也不记恨他。对我来说,他可比坐在办公室里的那些人有趣的多。那些家伙除了整天夸夸其谈之外,就是不断地看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琢磨着晚饭的打算,遇上结婚纪念日的时候要不要买上几瓶红酒和一把红玫瑰。你说我在反着夸自己尽忠职守?我常常想说:“你没那么幸运,你不是唯一的一个,也不是第一个,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事实上我只是沉默。
监狱里的守卫队长对我的来访有些惊讶,不过并没有说些什么。我和他在警校的时候就是老相识,当初为了同一个女孩,我们还在田径场里来过一次牛仔对决。当然用的是水弹枪。根据证人(我们彼此谁也不认识的人)作证,是守卫队长先中的子弹。那个女孩没有选择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当时她挑上了一个年轻的少尉。后来我就失去了关于她的任何消息,直到去年冬天我断断续续的听说,她已经在沙城之外的一座城市里结婚生子。
“上个星期刚到的那个囚犯怎么样?”我问。
“每天都会有新的囚犯进来,旧的出去。你问的是哪个?”守卫队长戏谑地看着我说。
“听说你几年前结婚了,怎么没叫上我?”
“老兄,你那会儿在忙着拯救世界呢!我不过我给你寄去了结婚的请帖。”他说。
“可惜了。上面的名字一点也不像你的亲笔签名。”我说。
“那是我妻子写的,她是个中学教师。”他说。
“找个时间喝上一杯?下个星期六怎么样?”我问。
“盛情难却。”他说。
我告诉了他囚犯的名字。沙城监狱的守卫队长是个大忙人,眼下他只能送我到这里,剩下的还得我自己去走。越过长长的牢房走廊,你能见到各种各样的罪犯。小偷小摸的惯犯、强奸犯、杀人犯、抢劫犯......所有你能叫得出名字的罪犯在沙城监狱都有一席之地。他们中有的是大老远跑到这里的,历经千山万劫,到头来只能在沙城的监狱度过自己凄凉的余生。哦,不,相比于那些孤独终老的可怜人,在这座鱼龙混杂的监狱里,他们简直走在了幸福之路上。
“嗨!老兄,什么事让你大驾光临?”光头一下子从床上里跳了起来,显然有些兴奋,不过等他仔细打量我一番后,又落寂起来。
“老兄,要知道来探监的人都会带点小礼物。你却两手空空?你太让我失望了。”他装出悲痛欲绝的模样,仿佛玛丽亚失去了他的爱子。
“你知道独火?前一阵子你和他们打过交道,其中一个家伙还把我的匕首给偷走了,我猜现在上面已经重新刻上了他的名字。”我说,把我刚买的烟扔到他的床上。
“我就知道你够朋友!”光头说着,正要点上一颗烟。
“嗨!别在我面前这么做!”我朝他喊道,可是已经来不及的,他的嘴里叼着烟,用怀疑的眼睛看着我。
“我想知道怎么和他们取得接触的机会。”我说。
“你是说独火?”他又重复了一遍独火这两个字,好像在确认我提到的是不是另一个独火。没错,就是那个独火,在那个古老的年代里我们更喜欢用它来占卜凶相。
“看来你是下定决心了,你知道讨伐他们的后果?”光头倚在床边的墙壁上抽着烟,似乎在酝酿这件事做的是否足够恰当。
“这里的守卫队长是我的老朋友,我们是从同一个警校毕业的。你知道为什么他在这里做守卫队长,而我成了个四处奔忙的外派警官?老兄,要是我在他们面前双脚发软,那么在这行里我就没资格吃这碗饭了。”我说。
光头犹豫了一会儿,接着靠过铁门来,朝周围望了一眼,确保没有任何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可这是不可能的,沙城监狱在装上摄像头的同时也给它们配上了麦克风,它们能听清摄像头五米范围内的任何声音。
“你所要做的就这么多。”他说。
“装扮成委托人,在东南方向的六朝驿站等待,大约晚上六点的时候,会有一位酒客进去喝酒。那就是玛门,独火的首领。他通常在那里揽活,并且价格不菲。在沙城一带,没有其他杀手敢侵入他的狩猎园。当然,除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四月。听说玛门和四月之间还有一段恩怨,具体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玛门是个小心谨慎的家伙,曾经也有不少试图接近他的执法人员都被他拎着耳朵转了几圈,最后无功而返。因此你要接近他,必须得是委托人本人,你没法去让他杀一个从不存在的人。比如B先生,你想要他出点小意外,那么必须有一系列的证据显示此人的存在,若是他发现了你的把戏,你的后患之忧就来了。玛门会找到你的地址,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工作室,然后在那里留下一些你永远也忘不了的记忆。”
“看来执行这个任务,我还得专程离趟婚。”我说。
“别以为这就完事了,独火的名声就在于他们常常喜欢把玩事物,不肯轻易脱手。这意味着他们不会让你直接死去,或者照着你的脑门来一枪,他们会打乱你的生活,让你处处不能如意,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最后的结果通常是我们称作的精神病人。玛门理解痛苦对一个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会让你尝到生活里的各种苦楚,那样他就会得到满足。他很享受撒旦所拥有的权利。”光头皱着眉头说。
“那这事就非干不可了。”我说。
“我还心存侥幸以为能把你说服。”光头的语气有些无奈,他摇了摇那颗光溜溜的头颅,在床边坐了下来。
“老兄,我不是个天主教徒,不过我会为你祈祷。你这个人不错。”他说,又重新点上了烟。
我把光头独自留在了监狱里。他是个聪明人,生活里的所有困难他都能迎刃而解,绑架,杀手,监狱,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事后他需要的只是一颗烟,然后抬着生活这座雕像继续往前走。在他心情好的时候会跟你打个招呼,和你喝杯啤酒,然后同你告别。你会以为自己的生活里根本没有出现过这个人,宛如午夜的梦在早晨醒来时便会消失殆尽。
我把车子停在警局门口,靠在车门旁迟迟不肯进去。警局对我来说一直是个陌生的地方,里面的警员也许听过我的名字,可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我是个英雄?独行侠?不,只是个在讨生活的人。我望着二十四小时亮着灯光的,不计其数的窗口,想起了十七岁的时候,我独自站在城市的街边望向那些直指天际的高楼,想到的只有两件事。为什么会有人肯住在那么高的地方?当事故发生时他们从哪逃走?
“长官,你好!”一个年轻的警员经过我身旁时,向我打了个招呼。我想记住他的面孔,但只是徒劳无功。我记忆里的人像都住在一座废弃的城市里,那里的房屋坍塌,河道干涸,霓虹灯不再闪烁,鲜血弥漫了一条条的街道和马路。每当夜晚来临,风沙就会掩埋掉整座城市,等到黎明来临时,城市就会从地底重新升起。每一次的升起都会拔高城市与地平线间的距离,直至没入天际,伸出大气层之外,每当你在火星上向地球遥望时,就会看见那些斜躺着的高塔和半折的拱桥。我并不是个悲观的人,否则我在来的路上就已经转道而行。我倒更愿意承认自己是个仿生人,那样说不定我的身体里躺着的就是一颗枯竭的灵魂。
我花费了半个小时说服武装部门的长官,他终于肯借兵给我。造成这个事故的缘由就在于几年前在沙漠里押送犯人发生的悲剧,以及更久之前的一系列本不该发生的事。
“你应该清楚他们都不愿意在你的手底下干事,所有跟随你出征的警员,回来的时候总是所剩无几。”他说的已经足够客气,应该是全军覆没。
“你可以忽悠一些新的警员,他们个个等着建功立业。”我开玩笑道。
“莫兰,你的名声在外,在局里也是传奇性的人物。年轻人都崇拜你,可他们没有自己的上帝眷顾。他们可不是罗伯特·卡帕。”他瞟了我一眼说。
“把他们一个不差的带回来,我只有这个要求。”他说。
“你知道我没法做任何保证。”我把玩着他桌子上一把小型的瑞士军刀,刀刃很锋利,几乎割破了我的手指。
“是什么让你坚持到现在?维纳斯给你的吻吗?或者只是酒吧里的一杯啤酒?”他低声嘟囔着,把我赶出了他的办公室。
做好了后援的工作,现在我要做的就是亲自去会一会玛门。你在问B先生的事?别担心,他就在这,你可以向他打个招呼。“B先生,昨天夜里你干嘛去了?没有回到家里的床上好好和妻子享受鱼水之欢?”“先生们,女士们,我倒是十分想念我的妻子,我甚至怀念我们一起度过的不眠之夜,不过你们知道我是个敬业的男人,工作第一。”“胡扯!没有了家庭的陪伴,男人就不是男人。”“话是这么说......”。
旁晚的六朝驿站一点也不像历史上的那般混乱与吵闹,那是一家颇为安静的处所,当你工作疲倦,对家庭感到厌倦的时候,这里会是一座不错的疗养所。夕阳西下的时候,靠在楼上的窗边,你能望见史书上说的“残阳如血”的景象,甚至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氛围。不过那是过去了,现在剩下的不过是漫天的风沙,在那些风沙的后面什么也没有。吧台后店主人在喝个不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一个人喝到破产。酒保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他正百无聊赖地用食指敲着吧台。我坐在角落里,点了一杯啤酒独自呆着。
没等我喝下半杯啤酒,一个人影从门槛外倒了进来。他就像四月一样,似乎是飘进了驿站里。我们的主角玛门在此,他带着怀疑的眼睛将四周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我猜他并不是每天都能接到任务。他盯住我的同时,装作若无其事地向酒保要了杯酒。他喝的是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他穿着一身有如欧洲中世纪的麻灰色长袖布杉,红棕色的细条皮带紧紧地扎在衣服上,在腰间稍微后撤处挂着两把黑色手柄的匕首。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他那头恍若火神的红色头发似乎在跳动。他有一双欧洲人才有的蓝色眼眸,苍白的肤色像白血病患者。
玛门将头一仰,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接着他向我走了过来,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怪异的气息,我们都在等待彼此先开口。玛门向酒保作出要酒的手势。
“老兄,你在这干嘛?”
等到酒保把酒端来后,他终于肯开口了。
“我以为来这里的人都只有一个需求。”我说,一点也不着急。
他目前只有我这个顾客。
“这个时候?当然了。还能有什么需求?”他又喝了半杯威士忌,把酒杯“啪”的一声拍到桌子上。酒杯没碎,旁边的店主人松了口气。
“问题是,你付得起吗?”他说。
“我觉得问题是,你的能力能达到我的预期吗?”我漫不经心的说着,一边小心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思考的时候食指会不经意的抽动两下,而他观察我的时候,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气势,因此我的回应使他不由得产生了恼怒。他似乎认为我是个没听说过他大名的新手,只是在装腔作势,好使自己的利益能够最大化。也许哪一天我能够了解他的名声,就会吓得屁滚尿流,进而变得恭恭敬敬,且唯唯诺诺。
“你以为这里是什么三流人士聚集地吗?我从没失过手。”他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胸,颇为不屑的看着我。
“巧了,我知道的好几个人都这么说。你真以为你腰上的匕首能......”没等我说完,他的身影便飘到了我的前面,一把亮着银光的匕首便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你瞧,老兄,我到这里可不是听你废话的。如果有交易,那我们就好好做一笔,我保证你不会失望。”他显示完自己的实力后,退回到椅子上,脸上又挂上了些许满足。
他一定很享受这份职业,要知道如今这世上,没几个人对自己的工作如此充满激情。
“我听说近段日子发生了两次大屠杀都与你们有关。”我试探性地说。
“老兄,每天都有不幸的事降临在不幸的人身上。”他耸了耸肩膀,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
“你觉得你有能力做到这种地步吗?我的目标可不是,像你说的‘三流人士’。”我继续试探着。
“屠杀不过件轻而易举的事,真正有趣的是遇上一位难得的对手。你认为你的目标有这样的实力吗?”
“他就是我说的那几个从未失过手的人物之一。”我说。
我把B先生的事告诉了他,当然那些伪造的信息资料也一并给了他。如果你看过《肖申克的救赎》,B先生是何许人也你就会一清二楚。B先生是个有家室的人,他凭借一份广告公司主管的职位养活了一家四口。但私下里,他兼职的工作可能会砸掉玛门的饭碗。两天前他刚在阿尔大街的麓谷咖啡馆和一个陌生女人一起喝同一杯英国咖啡,后来人们再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已经蹲进了监狱。忘了跟你说,沙城的街道很久之前就失去摄像头,这里的人们认为这才是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志之一。因此关于B先生只有一张坐在咖啡馆里模糊照片,里面的身影看起来可能是任何人。
“这位B先生,不可能只有一张照片,肯定还有些别的。”玛门向我投来疑惑的眼光。
“只有这张照片,别看广告公司常常侵犯别人的私人生活,他们自己的私人信息却保守的像法老的墓地一样严实。”我说。
玛门听了我的话,接受的有些勉强,显然他对我提供的信息和刺杀的目标将信将疑。不过他在网络数据上能找到的信息和我给他的一样,不多不少。我毫不怀疑他的团队里有黑客似的人物,对目标的信息获取度往往是决定他们的刺杀行动能否成功的重要因素。他们能找到的信息大都有据可依,B先生小时候在哪上的学,在哪条街道上跌倒的次数最多,是否离开过沙城,不过他们最终会找到我的头上。在那之前,我只需要守株待兔。
“就这些?你没有其他什么能给我的?”他说。
我知道他在回去的路上会亲自确认这些信息,因此我毫无向他撒谎的必要,除了B先生的名字之外,我给他的任何信息都不会出错。
“两天后,他会在同一家咖啡馆现身,一个人。”我说。
“你觉得干掉一个人需要费多大的劲?我完全可以单独把他干掉,不过我们是个团队,而团队的工作,往往比独行侠要谨慎并且完美的多。”他说。
“我就知道我们一定能达成共识。”我说。
在我说话之际,驿站里又走进来一男一女。其中一位是仿生人档口的那位红衣男,显然他完全认不出我了,或许他压根就没正脸看过我一眼。另一位女士看起来有些安静,漂亮的脸蛋上在吧台边上的蓝色灯光下有如独臂维纳斯一样完美。她的紫色亚麻衬衫下紧紧包裹着丰满的**,同样是紫色的下装修饰着修长的双腿,灯光在她的身上落下一个诱人的轮廓。
啊哈!瞧瞧那把匕首,老兄,你怎么也得给我打个招呼。我发现自己的匕首正挂在那位女士的腰间,忍不住高兴起来。
红衣男在试图和那位女士解释些什么,然而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关心,脸上带着厌烦。我知道这种感情,一个集体里的男人爱上了其中的女人,可那个女人却对这个男人毫无兴趣,只想着快点把他打发走,如果男的在赖着脸皮,那她只好沉默了。
“现在该是你出价的时候了,你知道规则吧,我喜欢原始的,一半一半。”玛门说。
我把准备好的现金放到桌子上。箱子没有任何密码,任何人都能够打开。他拉过箱子,检查了一下数目,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绽放出一个无比热情的笑容。
“先生......怎么称呼?”
“M先生。”
“M先生,很高兴和你做生意,我很期待我们下一次的会面,以及更多的合作。”他说。
“当然,前提是你能把任务顺利完成。”我说。
“还是不放心?不要紧,两天后你就会听到我们的名声响彻整个沙城的上空。我可不是在吹牛,M先生。”他说。
玛门穿过宽阔的走道,把箱子递到红衣男的手里,然后朝我的方向歪了歪脖子。红衣男和迷人的女士都朝我投来目光。
“卢,让他们从附近撤走,不要吓到我们的客人。”玛门对红衣男说。
卢回应以后,便踏着步子走出大门,临行前依旧恋恋不舍的回头望了一眼那位女子,仿佛她一离开自己的视野,世界就开始崩塌。
“他看起来可不像那些软脚虾。”那位女士说。
“要成为硬汉,仅仅靠外表可是不够的。沙乐,不要感情用事。”玛门说。
沙乐没有做出任何反驳,她点了一杯纯白兰地,接着向酒保买了一包烟。酒保拿出打火机,俯下身子给沙乐点烟。
“我晚点回去。”沙乐对一旁的玛门说。
“少喝点。”玛门说,走前还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
我目送着玛门走出驿站的大门。沙乐已经喝完了她的第一杯酒,没等她有机会再喝第二杯,我就把她的杯子抢了过来。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极度的冰冷。
她甚至不肯看我一眼。
“你的朋友劝你少喝酒来着。”我说,把酒杯还给了她。
“你经常使用这个把戏?”她向酒保点了点头。
“一两次,其中一位女士扬言要把我的手给剁掉。”我说。
“她没能实现愿望一定很遗憾。”她说。
“事实上她打算找她的男朋友来解决这件事,不过他显然不是位君子,没等我开口就给了我一记右勾拳。你真该看看他的拳,几乎能把坐在轮椅上的老奶奶吓死。他没能打到我,随后他就尝到了人生中的首次挫败。他不该那么做的。”我说,又向酒保要了杯加冰的啤酒。
“现在是冬天。”她说。
“没人说过现在是春天。”我说。
“你爱上我了吗?”她问道。
“也许。你要知道的是,我有个妻子。”我说。
“这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有什么影响吗?”
“你认为呢?”
她转过头对着我露出微笑,接着我便掉入一个迷人的陷阱里,分不清东西南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