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时，同盟广场上的白玉阶已被晒得发亮。
罗羽踩着石阶往上走，能听见自己靴底与玉石相击的清响，一下下撞在议事堂飞檐下悬着的铜铃上，惊得檐角栖着的灰雀扑棱棱乱飞。
议事堂大门洞开，里面早坐满了人。
左侧首座是玄冰阁的两位长老，玄色道袍上的冰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右侧是苍梧山的几位堂主，其中一个留络腮胡的正捏着茶盏冷笑；中间散座里还挤着十多个小门小派的修士，交头接耳的声音像蜂群，见他进来便倏地静了。
“罗羽，好大的架子！“
话音未落，前排一道身影“砰“地拍案而起。
孙长老是苍梧山的执法长老，此刻须发怒张，手中茶盏震得泼出半盏茶，“同盟章程里可写得明白，重大情报须经三位以上长老联署方能公开。
你倒好，昨日夜里让只纸鹤满修仙界乱飞，把咱们同盟的脸都丢尽了！“
罗羽目光扫过堂中众人——玄冰阁那位二长老正垂眸拨弄腰间玉牌，苍梧山的络腮胡堂主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几个小门小派的修士则悄悄往他这边挪了挪椅子。
他在最末排空位坐下，手按在腰间玄铁匣上：“孙长老说的是昨夜那只纸鹤？
苏浅姑娘今早告诉我，它被玄冰阁的弟子截了三只，剩下的......“他顿了顿，“大概已经飞到暗河底了。“
“放肆！“孙长老拍案的手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案头竹简哗啦啦散了一地，“你这是含血喷人！“
“孙长老别急。“
一道清泠女声从主位传来。
柳青云不知何时已坐在首座，月白锦袍外罩着玄色云纹披风，腕间玉镯随着抬手动了动，“罗羽的行为确实越矩，但诸位不妨想想——若他手中的名单属实，咱们同盟如今怕是早被蛀空了。“她指尖轻叩案几，“我昨日让人查了暗河近三月的交易记录，有三批灵草本该送往苍梧山药庐，却绕道去了北境。“
堂中霎时响起抽气声。
苍梧山药庐负责整个同盟的疗伤丹药，灵草被截，意味着前线修士受伤后可能无药可用。
络腮胡堂主的脸唰地白了，玄冰阁二长老的手指也在玉牌上停住，目光隐晦地扫向孙长老。
罗羽趁机将玄铁匣放在案上，“咔嗒“一声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卷黄绢，每卷封皮都盖着不同门派的印信。
他抽出最上面一卷，展开时能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这是暗河商会的账本，记录着近十年用灵晶换九幽秘典残页的交易。
第一位......“他指尖点在“玄冰阁外门执事周启“几个字上，“周启去年三月以采购寒铁为名去了北境，实则是用三箱灵晶换了半卷《九幽引魂术》。“
“胡扯！“玄冰阁二长老猛地站起，玉牌“当啷“掉在地上，“周启是我亲手带的弟子，他若真做这种事，我岂能不知？“
“二长老可知周启上月往你茶里下了'忘忧散'？“罗羽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这是从他住处搜出来的，里面还剩半瓶。
此药能让人忘却七日之内的记忆——他每次出远门，都会给你下这个。“
玄冰阁二长老的脸瞬间煞白。
他颤巍巍捡起玉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找怀中，摸出个褪色的香囊——那是周启去年送他的生辰礼。
他捏着香囊的手剧烈发抖，终于跌坐回椅中。
“够了！“孙长老猛地抓起案上竹简砸过来，“这些东西谁知道是不是你伪造的？
你不过是个杂役出身的小子，凭什么......“
“凭这个。“
一道沙哑男声从后排传来。
白公子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腰间挂着的青铜酒壶随着动作晃了晃，“罗道友手中的账本，与我暗河残图上的批注能对得上。“他摸出半张泛黄的绢帛，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小字：“三月十五，玄冰周启，灵晶三箱，九幽半卷——暗河底的长明灯还在等主。“
堂中霎时一片死寂。
白公子是暗河出了名的消息贩子，手中残图更是被各方争抢的宝贝，他肯当众拿出，分量比十张证词都重。
几个小门小派的修士立刻交头接耳起来：“原来暗河的长明灯不是传说......““怪不得最近灵草总断供......“
“白公子！“孙长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你莫要被这小子骗了！
他之前抢咱们苍梧山的灵脉......“
“孙长老，苍梧山占着青岚峰的灵脉，二十年只挖不养，如今灵脉枯竭怪谁？“说话的是个穿杏黄裙的女修，正是之前替罗羽说话的小门小派代表，“我天云宗去年找你们借灵露，你们说没有——结果前两日在暗河集市，有人看见苍梧山的弟子拿灵露换了三具阴魂幡！“
“你！“孙长老气得浑身发抖，突然转向柳青云，“柳阁主，我提议暂时限制罗羽的行动自由，等查清楚这些名单的真伪再说！“
“我附议！“玄冰阁二长老立刻举手。
“我也附议！“络腮胡堂主紧跟着开口。
柳青云扫了眼堂中众人，玉镯在腕间转了一圈：“动议需要三分之二同意。“她指尖点过在场的三十七个席位，“现在举手的有玄冰阁、苍梧山、青冥殿......共十三人。“她目光扫过剩下的二十四人，其中八个小门小派的修士悄悄举起了手，“加上这八位，共二十一人。“她顿了顿，“同盟共有三十八位正式成员，三分之二是二十六人。“
孙长老的脸涨得通红：“柳阁主，你这是......“
“我投反对票。“柳青云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罗羽的证据虽不完美，但目前没有更可靠的线索。“她转向罗羽，目光冷得像刀，“但你要记住——若这些名单有半分虚假，整个修仙界的怒火都会烧到你头上。“
散会时已近正午。
罗羽抱着玄铁匣走出议事堂，阳光刺得他眯起眼。
苏浅从廊下转出来，银铃在腰间轻响：“玄冰阁的人被我引到后山了，他们翻了半个时辰的枯井，气得直跺脚。“她瞥了眼他怀中的匣子，“怎么样？“
“柳阁主压了孙长老的动议。“罗羽摸了摸被阳光晒暖的玄铁匣，“但白公子说，暗河那边传来消息，最近有批陌生修士在打听我的行踪。“
苏浅的指尖在银铃上轻轻一弹，清脆的响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我今早去引开玄冰阁弟子时，看见你房外的护阵有被破过的痕迹。“她压低声音，“可能有人趁你不在......“
罗羽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想起清晨离开时，特意用灵石加固了护阵——若护阵被动过，除非是......
他加快脚步往住处走。
推开院门时，晨雾早已散尽，院中的桃树在阳光下投下斑驳树影。
他走到房门前，指尖刚碰到门闩，便察觉到不对——门闩上的灵力印记被人用极细的银针挑开了，手法比苏浅还要利落三分。
推开门，床底的暗格敞着，玄铁匣好好躺在里面，旁边却多了个巴掌大的檀木盒。
盒盖上刻着朵墨菊，正是暗河商会的标记。
罗羽屏住呼吸打开木盒。
里面躺着张羊皮纸，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欲知天地大劫真相，今夜子时，暗河底长明灯见。“
纸页最下方，盖着枚熟悉的印章——是白公子残图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灯“字。
罗羽的指节在檀木盒边缘顿了顿。
他原以为这是白公子传递的线索，可当盒盖完全掀开时，却发现羊皮纸下还压着半片青灰色绢帛。
绢帛边缘有焦痕，像是从某本古籍上强行撕下来的，触感粗粝得磨手，与暗河商会惯用的柔滑羊皮纸截然不同。
“这是什么？“苏浅凑过来，发间茉莉香混着绢帛上淡淡的烟火气，“你走后我守着院门，除了玄冰阁那几个蠢货，没见别人进来。
能无声破你护阵的......“她指尖轻轻划过绢帛上的暗纹，“至少得是元婴期的手段。“
罗羽将绢帛展开，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爬满蝇头小楷，开头赫然写着“天幕密档·贰拾柒“。
他瞳孔微缩——这三个月来同盟查到的暗河交易、被截灵草，在这份密档里不过是边角注脚。
真正让他血液凝固的，是第二页末尾的一行字：“暗河、九幽、苍梧山内鬼，皆为棋子。
天幕，执棋人。“
“天幕？“苏浅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银铃在腰间轻颤，“我在暗河听了十年消息，从未听过这个组织。“她突然指着绢帛右下角的朱砂印，“看这个！
和你之前展示的周启账本上的暗纹一样！“
罗羽凑近细看，果然在“天幕“二字下方，有极细的金线绣着三朵重叠的墨菊——与暗河商会的标记如出一辙，却多了道若隐若现的裂痕。
他想起白公子残图上那句“暗河底的长明灯还在等主“，喉头突然发紧：“暗河可能不是幕后，是被幕后代管的......“
苏浅的指尖停在最后一行字上。
那行字的墨迹比其他地方更深，像是刻意加重：“柳青云，或许并非如你所见。“她抬眼时目光锐利如刃，“柳阁主今日压下孙长老的动议，表面是保你，可她为何能第一时间查到苍梧山灵草被截？
玄冰阁的周启给二长老下忘忧散，这种隐秘的事，她又怎会知道？“
罗羽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玄铁匣。
他想起昨日深夜，柳青云曾差人送过一盏温玉灯，说是助他整理情报。
当时他忙着核对账本，随手搁在案头，此刻回想起来，那盏灯的灯芯形状竟与绢帛上的“天幕“暗纹有几分相似。
“有人在给我们递消息。“罗羽将绢帛小心收进袖中，“能避开同盟所有耳目潜入我房间，又不拿走玄铁匣里的账本......“他看向苏浅，“要么是想借我们的手撕开天幕的网，要么......“
“要么是确认我们有资格知道这些。“苏浅接口，银铃突然不响了，“你看这绢帛的材质——是北境寒蚕织的'隐纹锦'，只有元婴期以上修士能在上面写字。
而暗河的长明灯......“她压低声音，“我阿爹当年曾说过，长明灯是上古封印的钥匙，能照见万物本相。“
窗外传来归鸟的啼鸣。
罗羽望着院中的桃树，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他想起议事堂里柳青云腕间的玉镯——那是用北境寒玉雕成的，与隐纹锦出自同一处矿脉。
又想起玄冰阁二长老跌坐时攥着的香囊，周启账本上的日期，竟与柳青云接任同盟阁主的时间完全吻合。
“今夜子时，暗河底长明灯。“罗羽将檀木盒与绢帛一并收进玄铁匣，“白公子的信，加上这份密档......“他扣上匣盖时，指腹重重压在“天幕“二字的位置，“该去会会执棋人了。“
苏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指尖凉得像晨露，却带着股灼人的力道：“如果柳青云真的......“
“没有如果。“罗羽望着她发间晃动的茉莉，声音轻得像叹息，“但真相，总要见光的。“
风掠过窗棂，卷起案头未收的账本。
最上面一页被吹开，露出“黑暗尊主“四个血字——那是周启记录的最后一笔交易，后面跟着的灵晶数目，足够买下半座仙山。
罗羽的目光在这行字上顿了顿，缓缓合上账本。
院外传来巡卫的脚步声。
苏浅松开手，银铃重新响起，清脆得像是某种暗号。
罗羽抱起玄铁匣走向门口，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延伸到暗河底那盏始终未明的长明灯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