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木门闭合的瞬间,罗羽便听见殿内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二十余位同盟首座、长老围坐在乌木圆桌旁,有人指尖捏着茶盏,茶水在盏中晃出涟漪;有人拇指摩挲着腰间玉佩,玉坠上的云纹被磨得发亮。
孙长老走到主位站定,玄色鹤氅上金线绣的松鹤仿佛活了,在烛火里振翅欲飞。
“罗羽,”孙长老声如寒铁,“三日前你带五名弟子夜探乱葬岗,可曾向同盟报备?”
罗羽垂眸看自己袖口未干的血渍——那是被黑鳞蛇妖撕咬留下的,“乱葬岗地下裂缝渗出九幽魔气,若等报备流程走完,整座山的灵脉都要被腐蚀。”
“灵脉?”右侧一位灰袍长老冷笑,“你可知那是青冥宗的封地?你私闯秘境,伤了青冥宗外门执事,现在人家的投诉信都递到同盟了!”
“青冥宗外门执事?”罗羽抬眼,“那是被黑暗尊主种下魔种的傀儡。他喉间有暗纹,左手小指少了半截——三年前青冥宗大比,那弟子为救师妹断指,如今却被魔修操控着杀人。”
殿内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灰袍长老的手指顿在半空,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青冥宗确实传来消息:那名执事在昨夜突然暴毙,尸身化作一滩黑血,连元婴都没留下。
孙长老的指节叩了叩桌面:“就算如此,你私藏的那卷玉简呢?”他目光如刀,“昨日在密室逼毒时,我分明见你从蛇妖巢穴取出个青铜匣,里面的东西呢?”
罗羽伸手入怀,取出个巴掌大的青铜匣。
匣身布满锈迹,却有暗红纹路在匣缝间流转,像被封在铜里的血。
他将匣子放在桌上,“这是九幽秘典残卷。”
“放肆!”左侧红袍长老猛地站起,“九幽秘典是上古魔修禁术,早该被销毁的东西,你竟敢......”
“您可知为何最近百年各宗灵脉枯竭?为何筑基期弟子走火入魔的数量翻了三倍?为何三个月前苍梧山的灵兽突然集体疯魔?”罗羽打断他,指尖按在青铜匣上,“九幽秘典里写得清楚——黑暗尊主在每处灵脉下埋了‘蚀骨钉’,用活人的怨气喂养魔种。苍梧山的灵兽不是疯魔,是被钉在兽丹里的魔纹反噬。”
青铜匣“咔”地裂开一道缝,几缕黑气从中溢出,却在触到罗羽袖口时消散。
孙长老眯起眼,他分明看见那黑气里有婴儿的啼哭、妇人的尖叫,全是被魔修吞噬的生魂。
“这不可能!”灰袍长老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花架,“同盟与黑暗尊主对抗百年,他若有这等手段......”
“因为他收买了同盟里的内鬼。”罗羽的声音像浸了冰,“秘典里记着近十年所有‘意外’的真相——云隐宗的雷火峰爆炸,是因为蚀骨钉被触发;玄冰宫的冰魄泉干涸,是因为魔修抽走了泉底的精元。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天地大劫提前降临。”
殿内炸开一片喧哗。
有人拍案而起,有人面如死灰,孙长老的鹤氅被风掀得猎猎作响,他盯着罗羽的眼睛,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在极北之地见过的冰湖——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能吞船的漩涡。
“你如何证明这些不是你编造的?”孙长老问。
罗羽取出三枚玉简,“这是乱葬岗地缝的符文记录,这是苍梧山疯魔灵兽的兽丹切片,这是云隐宗幸存者的记忆复刻。”他将玉简推过去,“若各位信不过我,不妨用搜魂术查我识海——我罗羽若有半句假话,甘愿受万剑穿心之刑。”
红袍长老第一个拿起玉简。
他的神识刚探入,便猛地抖了一下,指尖掐进掌心:“这......这是云隐宗三长老的记忆!他分明在爆炸前三天见过一个穿黑纹长袍的人!”
“黑纹长袍?”孙长老的瞳孔骤缩,“那是黑暗尊主亲卫的服饰!”
喧哗声渐弱,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罗羽望着台下,忽然注意到角落有位白须长老始终沉默,他的手指在桌下攥成拳,指缝间渗出一丝黑血——和密室里孙长老身上的毒一模一样。
“各位,”罗羽提高声音,“现在不是追究我是否越权的时候。黑暗尊主的阴谋已经渗透到同盟内部,若不尽快将真相公之于众,等他集齐九根蚀骨钉......”
“公之于众?”孙长老突然冷笑,“你当修仙界是你家后院?随便放些危言耸听的话,就能让所有人听你调遣?”
“所以需要白公子。”
声音从殿外传来。
苏浅掀开门帘走进来,她发间的青玉簪子闪着幽光,“白公子的‘万言阁’能在三日内让消息传遍三十六个州,他手里的‘真相镜’能验证玉简真伪。若连他都信了,同盟再反对,就是与全天下修士为敌。”
罗羽望着她,忽然明白为何苏浅能在小门派里坐到核心弟子的位置——她总能在混乱中抓住最关键的节点。
“白公子现在何处?”孙长老问。
“在偏殿喝茶。”苏浅笑了笑,“我来之前,他已经用‘真相镜’照过罗羽的玉简。镜面上浮起的金光,比我见过的所有真迹都亮。”
发布会设在同盟演武场。
原本用来切磋的青石台被改造成高台,台下密密麻麻站满了各宗弟子、散修,甚至有几个鬼修躲在阴影里。
白公子站在台侧,他穿月白锦袍,腰间挂着串翡翠算盘,那是“万言阁”的标志——算盘珠子数清天下事,却只拨自己的算筹。
罗羽站在台上,背后是巨大的玉屏,上面投着九幽秘典的内容。
他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还是杂役弟子时,只能在伙房听师兄们闲聊这些大人物的名字。
“各位,”他的声音通过扩音符传向四方,“天地大劫不是天灾,是黑暗尊主的人祸!”
台下炸开一片惊呼。
有人喊“放屁”,有人扔来符咒,却被苏浅布下的结界弹开。
她站在台边,指尖转着枚铜钱,目光扫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几个试图煽动的身影——那些人袖口绣着暗纹,和秘典里记载的黑暗尊主亲卫服饰如出一辙。
“这是云隐宗幸存者的记忆复刻。”罗羽挥袖,玉屏上出现一段影像:三长老跪在地上,面前站着个穿黑纹长袍的人,他手里的匕首正刺入三长老心口,“各位可以用灵识触碰玉屏,验证这段记忆的真实性。”
人群中走出个灰衣修士,他颤抖着伸手。
灵识刚触到玉屏,便踉跄后退:“是真的!三长老是我师叔,他眉心的朱砂痣......”
“这是苍梧山疯魔灵兽的兽丹。”罗羽又取出颗焦黑的珠子,“里面的魔纹与九幽秘典上的阵法完全一致。”他看向白公子,“白公子,劳烦用‘真相镜’验证。”
白公子点头,抬手祭出一面青铜镜。
镜光扫过兽丹,镜面浮起金色符文,“确系上古魔修手段。”
台下的议论声变成了嗡嗡的潮水。
罗羽知道,他们信了——不是信他,是信证据。
“黑暗尊主为何要这么做?”人群中有人喊。
“因为天地大劫时,天道法则会出现裂隙。”苏浅突然开口,她跃上高台,发间青玉簪子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要通过裂隙,把九幽地狱的魔修放出来。而他需要九根蚀骨钉,每根钉需要十万生魂喂养......”
她的声音顿住,台下死一般寂静。
“现在,九根蚀骨钉已经埋下七根。”罗羽接过话头,“剩下两根,一根在苍澜海眼,一根在我们脚下——同盟总坛的灵脉里。”
“不可能!”孙长老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脸色铁青,“同盟总坛的灵脉有护山大阵,怎么可能......”
“护山大阵的阵眼,是不是三年前换过一批阵旗?”苏浅盯着他,“换阵旗的人,是不是上个月突然‘病逝’的李长老?”
孙长老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李长老确实是他的至交,上个月病逝时,他还去灵前上过香。
“李长老的尸身,现在还在停灵殿。”罗羽说,“各位不妨去看看他的后颈——那里应该有个黑鳞印记,和乱葬岗蛇妖身上的一样。”
台下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几个弟子跑向停灵殿,片刻后回来,脸色惨白:“真......真有黑鳞印记!”
喧哗声中,白公子的算盘突然“咔”地一响。
他摸出封染着血的信,递给罗羽:“刚收到的,匿名的。”
罗羽展开信,上面只有八个血字:“敢多言者,全家为祭。”
他抬头望向人群,看见几个黑纹长袍的身影正在后退。
苏浅冲他点头,指尖弹出三枚铜钱,精准地钉在那几人脚边——铜钱上的“万言阁”印记闪着光,那是白公子的追踪符。
发布会结束时,天已经黑了。
罗羽站在演武场边,望着人群逐渐散去。
王瑶从后面走来,将碎玉坠子还给他:“据点图拓好了,三份都藏在不同的地方。”她的声音有些哑,“孙长老刚才说要去见同盟大尊主,告你‘妖言惑众’。”
罗羽捏着玉坠,坠子上的裂痕硌得手心发疼。
他望向停灵殿的方向,李长老的尸身已经被收走,黑暗尊主的爪牙却还在暗处。
“罗公子。”
陌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罗羽转身,看见阴影里站着个戴斗笠的人。
斗笠边缘垂下黑纱,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
他的腰间挂着柄锈剑,剑鞘上刻着朵已经褪色的曼陀罗。
“你是谁?”王瑶挡在罗羽身前,手按在腰间的短刃上。
斗笠人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
他掌心躺着枚青铜钉,钉身布满暗红纹路,和九幽秘典里描述的蚀骨钉一模一样。
“这是最后一根。”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石板,“在苍澜海眼。”
罗羽瞳孔微缩。
他刚要开口,斗笠人已经转身离去,身影融入夜色,只留下一句话飘进耳中:“小心你最信任的人。”
王瑶握紧短刃,正要追,罗羽却拉住了她。
他望着斗笠人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秘典里的一句话——“当蚀骨钉现于光明之下,黑暗中的眼睛便会睁开”。
夜风卷起几片落叶,打在罗羽肩头。
他摸了摸怀中的青铜匣,匣内的秘典残卷突然发烫,仿佛在提醒他:真相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罗羽目送斗笠人消失在夜色中,转身时见王瑶正望着他,眼中满是担忧。
“那家伙的气息很古怪,像是被什么东西侵蚀过。”她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短刃的雕花柄,“会不会和黑暗尊主有关?”
“暂时不清楚。”罗羽将蚀骨钉收进储物袋,目光扫过演武场。
此时大部分人已离去,只剩几个同盟弟子在收拾玉屏和扩音符,苏浅正站在台边和白公子交谈,后者的翡翠算盘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他正欲走向二人,忽然肩头被人轻拍。
这一下极轻,却让罗羽浑身紧绷。
他迅速转身,右手已按在腰间的淬毒短刃上——自乱葬岗遇袭后,他再不敢轻易暴露弱点。
入目却是个穿青布短打的中年修士,形容普通得像是随便从哪个山村里走出来的猎户,连身上的灵气波动都淡得几乎察觉不到。
“罗公子。”那人声音沙哑,像是长时间未说话,“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
罗羽的瞳孔微缩。
他能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可对方却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接近,这份隐匿手段,怕是化神期修士也未必能做到。
王瑶已挡在他身侧,短刃出鞘三寸,寒光映得那修士眉骨发亮。
“莫慌。”修士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张泛黄的纸笺,“我只是传信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屈指一弹,纸笺轻飘飘飞向罗羽,“看完便知。”
罗羽伸手接住,纸笺入手带着股极淡的沉水香,是他在云隐宗长老书房里闻过的味道。
展开的瞬间,八个墨字刺入眼底:“九幽秘典只是表象,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他的指尖微微发颤。
三日前在乱葬岗蛇妖巢穴,他拼着被黑鳞割破手臂才抢到这卷秘典;今日发布会,他用秘典里的内容撕开了黑暗尊主的伪装,可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表象?
“谁让你带的?”罗羽抬头时,那修士已退到三步外,青布衫角被夜风吹得翻卷。
“我只负责传信。”那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再说了,知道太多的人,往往活不过第二日。”他转身走向演武场角落的阴影,脚步虚浮,像是随时会被风卷走。
王瑶正要追,罗羽却拉住了她。
“别追。”他盯着纸笺上的字迹,笔锋刚劲中带着些微颤抖,像是握笔的手受过伤,“能让他在同盟总坛来去自如的人,不是我们现在能对付的。”
夜风卷起一片枯叶,打在纸笺上。
罗羽望着那枯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忽然想起苏浅今日说的话——“黑暗尊主的阴谋已经渗透到同盟内部”。
难道这“另有其人”,就藏在同盟的重重帷幕之后?
他低头再看纸笺,发现背面还画着个极小的符号:三枚重叠的铜钱,正是白公子“万言阁”的标记。
罗羽的呼吸一滞——白公子是中立的消息传播者,难道他也牵扯其中?
可今日发布会上,白公子分明用真相镜验证了所有证据......
“阿羽?”王瑶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该回住处了,苏浅说孙长老可能会在子时前带人来兴师问罪。”
罗羽将纸笺收进贴身的衣襟,指尖隔着布料压在那行字上。
演武场的灯笼被风刮得摇晃,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将他眼底翻涌的暗潮照得忽明忽暗。
他望着那修士消失的方向,低声自语:“真正的幕后黑手......”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几只夜鸦。
罗羽转身时,衣角扫过刚才那片枯叶,叶底露出半枚青灰色的碎玉,正是方才那修士站立之处——碎玉上刻着朵已经褪色的曼陀罗,和那斗笠人剑鞘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月光下,碎玉上的曼陀罗纹路泛着幽光,像一只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