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浦口迎君
世路千重浪,生涯一把茅。
款门僧亦绝,无句链推敲。
冬去春来,应天礼部大院中,春风吹得柳树翩翩起舞。
史可法须发皆白,神情颓唐,四肢如灌了铅一般无力,还不时摇头叹气,靠在正堂的座椅上,歪着脑袋望着窗外纷飞的柳絮怔怔出神。
毕生勤劳王师的史大人,年轻时便是以踔厉奋发,斗志昂扬著称。
老来更是以精神矍铄,胜过少年闻名于群僚。
可短短旬日之间,史可法便接连老了两次。
一是得知淮安巡抚路振飞率军拥立福王。
二是得知凤阳总督马士英将昔日浦口约定抛诸脑后,瞬间倒戈。
前者他还有所预感,谈不上大受打击。
但是马士英的举动令他措不及防。
史可法心中有苦难言:
“我主张拥立桂王本是一颗公忠体国心,结果到头来却要变成贰佞之臣。
“我本对你马瑶草倾心相交,谁料我直言不讳,竟然是授柄与人。
“唉,事情怎么竟会变成这各样子。”
史大人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金陵春景,悲伤忽地涌上心头,难以自抑。
两行清泪竟自眼眶之中流出。
史可法旁边坐着的是年长他十八岁的老臣姜曰广,此时正任留都詹事府詹事。
素以清廉著称的姜大人既是史可法的前辈,也是他此时最可靠的朋友。
姜曰广忽地看见身旁坐着的史可法幽幽哭泣,不禁心中一颤,赶忙问道:
“哎呀,宪之,宪之,你这是怎么了?
“现在国事有望,何以恸哭至此啊?”
史可法心中懊悔、委屈、夹杂着对马士英的愤怒和对同僚的愧疚,还有对新皇的畏惧,一时间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他提起衣袖拭去了眼泪,哽咽了许久才开口道:
“陛下已经践祚,我大明重新有了主心骨,当然是国事有望。
“可当时陛下南下之际,留都群僚主张立潞,史某主张立桂的丑事,十有八九当为陛下知晓,到时候免不得要惹出祸端。
“史某若是因此获罪,不敢有怨念。
“可是诸公尽是一心为国的忠臣。
“到时候若因此遭到牵连,这...这天下可...唉......”
高弘图叹了口气,脸上也现出后悔的神色,摇着头道:
“唉,宪之,我又何尝不知你所思之事。
“一来,我们都被钱谦益蛊惑;
“二来,汝等东林人士到底是心虚,害怕当初争国本之事祸及自身;
“三来,高某听得些许风言风语,真以为福王不贤。
“唉,说到底,还不是怪我们自己吗,怨不得旁人。”
此时礼部的议事厅中群贤毕至,与当时参与立福立潞廷议的人选并无二致。
韩赞周与顾锡畴在五日前的留都廷议之中力主迎立福王,因此得知福王在淮安被拥立登基的消息之后精神抖擞、遍体通泰。
他冷眼瞧着对面唉声叹气的史可法、姜曰广、高弘图几人,幽幽道:
“史大人,您说,咱家当时有没有提醒过?
“您连江淮军镇以及马士英的态度都摸不透,还要强项立桂。
“唉,史大人,您这是自讨苦吃呀。
“路振飞倒不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人,就怕那黑头黑脑的马士英......”
老太监的嗓音尖细,可尖细之中又透出抑扬顿挫,史可法是如芒入耳,更加焦急。
韩赞周接着道:
“到时候啊,朝政被马士英等人把持,庸进贤出,大明就算完了......
“你们几位呀,咱家都信得过,都是品行高洁的名士。
“可到底是干了几番蠢事。
“如今多说无益了,快点齐留都群臣,去浦口迎接陛下的圣驾吧。”
史可法和姜曰广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摇头叹气。
吕大器蹙眉道:
“路振飞、祁彪佳、卢九德等并非莽撞之辈,何以如此不懂得礼数?
“没先行监国,反而在淮安就扶陛下践祚。
“这般匆忙,到底是何意?”
史可法叹气道:
“俨若啊,陛下贤能礼让,原本是受群臣之请,担任监国之位。
“结果谁料想。
“山东总兵刘泽清和徐州总兵金声桓私下制龙袍、玉玺。
“在劝进监国之时,顺势让陛下黄袍加身......”
“啊...这...”
众人面面相觑,这简直骇人听闻,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工部尚书程注起身缓缓道:
“史大人,此事再议已无意义,还是快迎接陛下南下应天登基吧。
“大明总归得有个主心骨,你我之辈妄念一动,自惹灾祸,又何以长吁短叹。
“只要陛下圣明,能保我祖宗社稷,我等甘愿领罚领罪,不敢妄图幸免!”
诸大佬尽皆神色黯淡,吏部尚书张慎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看向了屋内众人:
“老朽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
“自知罪孽深重,于天下事无补无益。
“我思考了几日,准备致仕归田了。”
姜曰广长叹口气:
“可,张大人,不如等见了陛下再说,说不定陛下他......”
众人心知肚明。
张慎言的言外之意是福藩素来昏庸。
此次南下,东林党人免不得要被秋后算账。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上书请辞,还能更体面些。
史可法强忍住内心的悲痛,支撑着起身,顾不得脑中的阵阵眩晕,朝着厅内众僚属一揖到地:
“都是史某犹豫不绝,错判形势。
“连累诸位至此,史某给诸位......给诸位大人赔罪了!”
众人纷纷起身,对着史可法还礼道:
“我等与史大人共进退!”
一时间礼部群臣哭成一片,纷纷将矛头对准自己,大骂自己不是人。
当然,群臣如此做作的首要理由的确是心生后悔,没攀上拥立之功;
但另一个理由恐怕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个苦情戏,演个苦肉计。
到时候福王南下,也好亮明自己的新姿态,求一个好下场。
史可法起身后,已经泪流满面,他颤声道:
“顾大人,劳您准备准备。
“到时候我们同去浦口,迎接陛下驾临应天!”
顾锡畴安慰道:
“史大人,您请放宽心,顾某即刻就去办。”
顾锡畴很想多说几句宽慰之语。
可是念及自己当时力主立福,如果自己急于向史大人表达友善关怀,又担心史可法认为他以迎立有功而彰显大度,反为不美。
顾锡畴顿了又顿,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向史可法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他不忍心劝慰史可法,史可法心中却对于他力主立福之事却也毫无芥蒂。
这一退一进之间,恰见此二人俱是谦谦君子。
一个体谅对方难处,一个不存妒人之心。
史、顾二人领着应天僚属上得舟船,相对而坐,良久无语。
史可法起身打开舷窗,只见悠悠青山,浩浩沧波,清风徐来,好一派南国的春日胜景。
他深吸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开口叹道:
“史某素闻顾大人十二岁便有‘神童’美誉。
“后来您在万历四十七年选中庶吉士,得赞‘明廷美醴’,真是才能卓越啊。”
顾锡畴本来坐在舱内的桌前低头品茶,突然被史可法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夸,不知道史可法所为何事,应声道:
“史大人过奖了,这都是陈年往事了,至今已有二十五年矣。”
史可法又是一声长叹:
“唉,东流逝水,荏苒光阴,去日苦多啊。”
顾锡畴明白。
史大人胸中郁郁,看着滔滔江水,更感到前途迷茫。
他正思考着如何安慰史可法,随即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顾锡畴一拱手,笑道:
“史大人莫要伤春感怀,在下有个耍子,愿逗您一笑,如何?”
史可法奇道:
“哦?倒是没听说顾大人有何神技?”
顾锡畴哈哈大笑,说道:
“在下昔日曾经习得易理之学,善于相物得卦。
“但凡是您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只要说与我知,我便可猜得天机。
“怎么样,史大人可否一试?”
史可法从没听说过顾锡畴还有这么一手,倒是也将烦恼暂时抛去,问道:
“敢问顾大人,怎么个试法?”
顾锡畴起身在船中悠悠走了两步,笑道:
“眼下无法钻龟祝蓍,您但选两样事物,说与我听,我便能占得前途。”
史可法闻听,望向窗外,思索起来。
他但见两岸青山隐隐,又有一阵清风拂面,顿时心中便有了两样物什。
史可法轻拍大腿,缓缓道来:
“风鸣两岸叶,山暝听猿愁。
“顾大人,我便选中风与山这两样事物,不知您可否占得?”
顾锡畴又是仰天大笑:
“哈哈哈,史大人。
“不是顾某宽慰,此乃天意是也。
“我等此去接驾,有大吉大利之兆!”
史可法奇道:
“哦?作何解释?”
顾锡畴拍手大笑,给史可法解释道:
“下风上山,此蛊卦也。
“蛊,元亨,利涉大川。
“先甲三日,后甲三日。
“我等行舟水上,迎接圣王,此非除旧布新之象而何?
“何况蛊卦刚上而柔下。
“我们要见之人刚直果决,却又体贴下情。
“史大人,依在下看来,我们此行顺利无比,您不要再劳心了。”
史可法半信半疑地看着顾锡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史大人不知,唐王策反的计策已经在留度群臣中开始生效了。
路振飞、祁彪佳先后给顾锡畴去信。
详细说明了福藩联络傅青主、收服刘泽清、救治周王、督军高杰、出师归德的事......
顾锡畴便已知晓福王是什么性格......
只是不好意思给史可法明言,只得以卦劝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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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凤阳总督马士英叩见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马士英领着手下士卒在浦口城门朝着朱由崧硕大的龙车叩首。
朱由崧在常应俊的搀扶下,走下了车辇,对着马士英笑道:
“马爱卿平身,孤初到浦口,一应事宜尚多依赖总督支持。”
马士英起身,满脸堆笑:
“臣敢不效死。”
朱由崧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听闻应天史大人的舟师早就出发,如今应当已在江中行进,不知何时能达?”
马士英拱手答道:
“回禀陛下,臣已与史大人约定时期,等陛下龙辇行至渡口,便能见到史大人了。”
朱由崧点了点头,神色陡然变冷,低声道:
“如此甚好,马总督,那封信现在何处?”
马士英登时骇然,神情惊惧地偷望了朱由崧一眼,从内到外生出阵阵寒意,身体不由自主的抖动了起来。
“马爱卿?”朱由崧嘴角虽然留着笑意,可是眼神中冒出阵阵杀意。
面前此人说不上有多大的罪行,无非是投机倒把,做了一次墙头草罢了。
他在历史上排挤东林党,操纵朝政,但并未做过什么过于出格的举动,倒也算不上有多么是非不分。
只是这样的人,根本扛不起北进复国的重任,那封信留在他那里,迟早要出事。
马士英不知哪里出现了差错,他第一次见在淮安登基的福王,便已被揭穿心中秘密,如何不震惊失措。
“臣,臣......”
马士英本想矢口否认,可一想到朱由崧凌厉无比的眼神,便心虚无比。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了朱由崧。
朱由崧用指头轻轻一夹,捏过了信,却根本没有打开看。
他随手将信放进了袖袋之中,对着马士英点了点头:
“此事咽进肚中,咱们君臣二人就当没有发生过,如何?”
马士英感到阵阵窒息,顾不得头上的大汗,慌忙应道:
“臣,臣遵旨。”
朱由崧点了点头,转身回了龙辇。
皇帝说没有发生过,你还真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不成?
马士英自此以后便再不敢再有一丝异心。
他仿佛每时每刻都被朱由崧那双锐利的眸子注视着一般,连吃饭睡觉也不敢安稳......
在马士英的一路护送下,朱由崧等人到达了浦口渡口。
史可法领着舟船刚刚上岸,身后站着留都应天的大小官吏六十余名。
“臣留都兵部尚书史可法、臣礼部左侍郎顾锡畴。
“叩见大明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领头两人跪倒在朱由崧的龙辇之前,身后僚属也纷纷跪倒。
朱由崧缓步下辇,笑着扶起了面前两人:
“史爱卿、顾爱卿快快平身,卿等国之栋梁,名动江南。
“孤此番只身南下,实是百业待兴之时,危急存亡之秋,全赖诸位勠力同心,扶持社稷!”
待扶起二人后,朱由崧又对着其余跪着的大臣言道:
“众臣工平身。”
史可法一路之上心事重重,脸色焦黄,头痛欲裂。
此刻看见朱由崧并无凶蛮之色,亦不见奸邪之相,不由得舒心了许多。
兼之顾锡畴的卦象甚佳,史大人头痛之疾不药自医,赶忙言道:
“此臣等职责所在,岂敢承陛下谬赞。”
朱由崧朗声笑道:
“来,史大人、顾大人,孤与二位一同登船。
“国事紧急,许多事情要与二位商讨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