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盐商再探
贾雨村在新宅子里睁眼醒来,只觉这几日过得恍如梦境。气派的宅子、新置的仆人,还有每天准时送来的珍馐美食,都让他有些恍惚。
明明从前做知州时,也没享受过这般阔气日子,如今却像掉进了蜜罐里,叫人忍不住飘飘然。
这种不真实感令他沉醉其中,昔日老仆如今已是管家,新来的婢女正清扫庭院,厨娘在灶间忙碌,门外站的门子昂首挺胸。
这座宅院虽比不上盐商的府邸,却比他前些年栖身之处强了太多。
他心底不禁有些期盼,这样的好日子能一直延续,那些讨好他的盐商永远不会倒台。
但他清楚,这不过是妄想,山雨欲来的征兆,他早已察觉。
这些日子,贾雨村整日在林如海与盐商之间来回奔波,在各方势力间小心周旋,累得身心俱疲。
跟着盐商吃香喝辣,看歌妓献舞助兴,甚至有人要送他小妾,都被他找借口婉拒了。
贾雨村正想着用早餐,就见下人递来魏府的请柬。
他忍不住咂了咂嘴,这些时日应酬不断,三天两头就有宴席要赴,他原本清瘦的脸颊都吃胀了几分。
贾雨村领着新上任的管家,登上油亮的枣木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里,他明知这富贵如镜花水月,喉间还是不自觉溢出几缕小调。
往昔做知州时,往来不过是些地方乡绅,摆的宴席、送的礼,同如今盐商们的排场相比,当真如萤火比皓月。
这份体面,怎能不让人飘飘然?
不过半盏茶工夫便停在魏府朱漆门前。
贾雨村掀帘下车,忽见魏良辅竟立在台阶下含笑相迎。
这阵仗让他心头微动,往日魏良辅虽待他客气,却从未屈尊至此,今日这般郑重,莫不是有求于己?
但他面上仍一派从容,疾步上前拱手作揖,笑道:“魏公这是折煞在下了!何苦亲自相迎?”
魏良辅抚掌大笑,声如洪钟:“自然至于此!今日定要给时飞兄引荐位新朋友!”
贾雨村挑眉,语气带着三分好奇:“承蒙魏公关照,这些日子结识的可都是扬州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这位,究竟是何等贵客,竟劳魏公亲自候在门外?”
魏良辅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半拉半请地往府内走去:“少问!进去自会见分晓!”
贾雨村由着他扯着衣袖步入厅中,抬眼便瞧见主座上坐着一位富态的中年人,一袭华服衬得他身姿雍容,周身散发出几分公侯般的贵气。
心中犯起嘀咕,却又摸不清此人身份,只好将探寻的目光投向身旁的魏良辅。
未等魏良辅开口引见,主座上那人已先发话,声若洪钟:“哟,这位想必就是新上任的御史贾时飞贾贤弟了吧?”
这时,魏良辅忙不迭地接上话头:“时飞贤弟,我来给你好好引荐一番,这位徐公,可是中山王徐达的后人,在咱们扬州,那可是首屈一指的大总商,徐鹏举!而且,徐公与那甄府还是姻亲呢,今日特意让我安排,与你结识结识。”
贾雨村心中猛地一紧,暗暗吃惊,没想到眼前这人竟是徐鹏举。
平日里都是魏良辅出面应酬自己,今日徐鹏举竟亲自现身,不禁猜测他找自己究竟所为何事。
但他脸上神色未变,神态恭敬,双手抱拳说道:“原来是徐公,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徐鹏举爽朗大笑,热情地招呼两人入座,随后轻拍了几下手。
顷刻间,十几个歌姬姿态曼妙地鱼贯而入,她们个个姿色不俗。
伴随着悠扬的丝竹之音,歌姬们款摆腰肢,翩翩起舞,顾盼生姿。
徐鹏举又示意仆人给众人斟满美酒,待一切安排妥当后,这才悠悠开口,语气亲切:“时飞贤弟啊,你既肯赏脸来老魏这儿,那咱们往后就是自家人、好朋友了。朋友之间,有话就该直说,可不好遮遮掩掩的。”
贾雨村心中猛地一跳,没料到徐鹏举说话这般直爽干脆,莫不是真有什么要紧事相商?
可他却丝毫没想过自己这些日子从盐商们手中收受了多少财物珍玩。
脸上笑意不减,贾雨村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开口道:“徐公说得在理,朋友间本就该坦诚相待。我瞧着徐公今日这般郑重,莫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在下?”
徐鹏举举杯回敬,笑意里藏着几分探究:“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如海公过两日要宴请我们商议事务。这可是他上任以来头一回,不知时飞贤弟可有什么见解?”
贾雨村轻叹了口气,眉间拢起愁绪:“林盐台到扬州后日夜操劳,陛下又屡屡催问盐税。如今朝廷用钱的地方多,两淮赋税却不见起色......”
徐鹏举“当啷”一声放下酒杯,脸上虽挂着笑,眼底却泛起冷意:“贤弟,方才咱们还说朋友间该坦诚相待。”
他不再多言,只目光如刀般盯着贾雨村。
被这目光剜得脊背发凉,贾雨村后颈瞬间渗出冷汗。
徐鹏举见状,满意地勾起唇角,话锋一转:“时飞贤弟,我听闻近日北边来了个徐渭徐文长,你可曾与他有过往来?”
贾雨村自然听过徐渭的名号,只是尚未谋面。
徐渭此番来意,他心里已有几分猜测,但却不敢轻易吐露。
当下,他神色如常道:“徐渭之事,林大人也与我提过。说是因漕运上有些公务要来扬州,又因严漕督与林大人是世交,他与林大人也有些交情,所以顺路拜访。”
话落,他脑海中却不断闪过徐鹏举方才森冷如刀的目光,心下猛地一横,咬了咬牙道:“不过仔细想来,这话也做不得真!依我看,八成是林大人拉他来撑场面的!不然怎会无端调来上千漕兵?分明是想借势,好让二位多担些盐税!”
徐鹏举微微眯起眼,贾雨村这话确实戳中要害,可心底疑虑更甚。
林如海胃口究竟多大?若所求不过小数目,看在对方盐政大员的身份上,卖个人情也无妨。
但若是狮子大开口,掏空盐商根基,还要坏了上边的事,那便绝无可能。
他冷笑一声,眼底闪过狠厉,林如海纵有通天本事,在这扬州也要俯首,实在逼急了,鱼死网破又如何!
魏良辅瞅准时机,侧身向身旁的仆人低声耳语了几句。
那仆人微微颔首,轻步走进后堂,没过多久,便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匆匆返回。
徐鹏举这时又端起一杯酒,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朝贾雨村说道:“时飞贤弟,你我初次谋面,也没备下什么特别的见面礼,这点儿俗物,你就收下,权当是个心意。”
贾雨村本就喝了些酒,脑袋微微发沉,有些晕晕乎乎的。
他顺手接过盒子,“啪”地一下打开,刹那间,酒意便消去了大半。
盒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沓沓银票,随便一张,便是面额上百两的大票。
徐鹏举见贾雨村瞪大双眼盯着银票的模样,心底涌起一阵快意,看着对方失态的神情,他的掌控欲得到极大满足。
什么清高御史,见了真金白银还不是失了分寸?寒窗苦读,不就盼着这一天?
于是语气愈发随意:“时飞贤弟,这点儿碎银不值一提,你只管拿去花。用完了尽管来找哥哥,保准管够!”
他顿了顿,眉头皱起,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只是哥哥我实在放心不下,徐渭带这么多漕兵来扬州,莫不是冲着我来的?这事儿不明不白,哥哥我夜里都睡不安稳呐!”
贾雨村盯着那沉甸甸的盒子,手心微微发烫。
他深知这钱财烫手,可此刻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应道:“徐公不必忧心!明日我就去打听消息,一定把这事儿查个水落石出!改日我亲自登门拜访徐渭,探探他的口风,保准让徐公宽心!”
徐鹏举听后满脸笑意,高举酒杯再度向贾雨村敬酒:“好!有贤弟这话,哥哥就踏实了!”
二人一饮而尽,厅内气氛愈发热络。
魏良辅见状,直接拉过两名歌姬推到贾雨村身边,笑道:“给贤弟添个乐子!”
贾雨村慌忙推辞,却被魏良辅按住肩膀,只能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