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成衣铺的缝子夫妻就挎个小篮子,里面放着各色针线,大小剪刀,长短软硬尺子,战战兢兢、又惧又敬来到县廨,在门口值守白直热情指点下,走进寅宾馆。
张明他们在后宅吃完早餐,正好刚回来。
昨天四位海外奇人在东市购物,内中有位林娘子,施展仙术,救活已死之人,剖腹取婴,又令母子平安,做下那等惊天动地之事,已经传遍整个县治,正在以最快速度向四方乡里传播。
市外之人多是耳闻听说,这夫妻可是亲眼目睹的。这会一见到几位正主,特别是送子观世音出现,夫妻二人两腿打颤,直接跪下磕头。
张明将他们扶起,叫他们不要害怕,只管照图出样,量体裁衣即可。
张明和刘欣然拿出两张图,这是前天当着孙淑容面画的那份,缝子夫妻又是一阵惊叹,俺的亲亲阿母哎,这画好像真人一般,这是哪家皇帝的儿子吧?猜的真准!
缝子直搓手,结结巴巴道:“郎,郎君,娘子,俺都没见过这种衣裳,不知怎么做呢。”
陈墨道:“你不用担心,咱们先挑选合适的布料,然后你给郎君量尺寸,我再教你怎样裁剪,怎样缝制。”
缝子夫妻嘴巴大张,这位比仙子还美貌的娘子,竟然会裁衣?
还别说,陈墨真会裁剪,这要感谢她的妈妈,就是刘欣然的姑妈。
陈墨的妈妈从小有个爱好,就是喜欢做衣服。刘欣然她爷爷为女儿买了一台缝纫机,又专门帮她找了个师父。本世纪初之前买布做衣服的不要太多,哪个村里没个裁缝,以女的居多。陈墨妈妈结婚时还陪嫁了一台“标准牌”缝纫机。
陈墨从小耳濡目染,对裁剪也很感兴趣,跟妈妈学了不少这方面的基本手法技艺。当然也只是业余爱好,但是不管什么知识,学了必有用,这不,来到大唐终于派上用场了。
木匠来了,扛着长板凳,带着锛凿斧锯等等全套吃饭家伙,还有一块五代祖传的檀木料。
一见张明四人,也是跪下磕头。昨天那事对大唐人民冲击太大,早已超出认知范围之内,直接将这四位外国朋友划入异人范围,特别是林娘子,就是送子观世音分身下界,不接受任何反驳!
张明又得赶紧将他扶起,并说不许再磕什么头,送子观世音再看到有人磕头,就会不高兴的。
待张明将木椟款式尺寸告诉木匠,木匠在马厩里摆开阵势开始作业。
林楠对张明说道:“小明,你陪我去看看那顾家媳妇,不知有没有什么问题,还得换药。”
张明说好,我陪你去。
林楠回房,把幂篱戴上,告诉陈墨与刘欣然,自己和小明要去顾家复查一下。前程怯怯地问道:“林娘子,用小婢跟着吗?”
林楠一笑,这是怎么了,这丫头这么怕自己,是敬还是畏?轻声说道:“不用了,在这里陪陈娘子与刘小娘子吧。”
张明问木匠:“这个时辰,东市那个铁匠会不会出来干活?”
木匠道:“回郎君,要干活的。其实市上只是中午时分放客人进来,但市里从清晨都有人,商家要备货,像我们这样凭手艺糊口的,前日接下订货,自然早早就要为客人制作。”
张明点点头,回头叫一声:“三品四田,随本郎君杀奔东市去者。”
张明、林楠与三品四田刚到县廨大门口,守门白直一见,忙道:“郎君,东市皮匠东主来访。”
既是老板也要干活的老皮匠没有昨天那样嚣张,也要下跪,张明一把拉住,说道:“东主来的不巧,我要陪我姐姐要去顾家,你先在寅宾馆等我。”
老皮匠没口子道:“神仙娘子只管去,郎君只管去,小人在此等候。那马厩里是木匠乖儿吧?小人就去他那里陪他说话,等郎君回来。”
张明与林楠刚离开县廨,孙淑容携儿带女来到寅宾馆,阿枝和新的阿叶紧随身后。
她一眼看见西厢房门口,前程似锦站在那儿眼巴巴往里看,疾走几步到了门口,只见房里,陈刘二位娘子在场,一张案几上摊开放着绢帛,还有一张图纸,陈娘子正比比划划对缝子两口子说着什么。
等孙淑容听明白陈墨说的啥,哪还能受得了这个诱惑,扔下孩子,二话不说,加入旁听阵营。
林楠检查完顾家新妇,一切正常,已经能够哺乳,叮嘱些注意事项,又为她换了药。
顾家夫妇儿子又是千恩万谢,顾师谅说明日孙儿洗三,万望郎君娘子光临。张明与林楠觉得有趣,也就答应下来。
来到铁匠铺,老铁匠正从炉中抽出一根铁棍,放到铁砧上,他身前一个少年手持大锤。铁匠敲一下小锤,少年抡一下大锤,铁色通红,锤声叮当。
张明对老铁匠一拱手:“老师傅,还记的某家吗?某来打制几样兵器。”
即墨之北,两百六十里外的掖县。
莱州公廨二堂。
刺史牛方裕正在看一份文牒。
这份文牒是即墨县令刘德行昨日发出,遣人快马送来,今日辰时到达州廨。送文牒之人言道明府吩咐,须交予使君亲启,廨中小吏不敢怠慢,随即送到牛刺史案头。
牛方裕看罢文牒,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哪里来的所谓使节,大安国?见所未见;三百年前迁居海外?闻所未闻。”
他想了想,对门口执衣道:“你去将别驾、司马和录事参军事请来,说某有重要事项与他们相商。”
不一会,三人来到,见礼已毕,各自坐下。
牛方裕道:“崔兄,毕兄,今有即墨县令发来一份文牒,王参军,就请你来读一下。”说着从案几上拿起文牒,示意身侧执衣,交给录事参军事王志挺。
王志挺接过文牒,当众读了起来。
文牒大意是说,九日早晨,有一男三女在崂山海边登陆,由崂山一名道士及其弟子,陪同送到即墨县廨。
此人自称名叫张明,来自海外大安国,距大唐海程几千上万里,其先祖原是范阳人氏,前晋时代从辽东避祸东渡,在海外建国。
该男子又自称是安国当今皇帝之子,奉乃父之命率使团来华夏朝见天子,并回乡祭祖。但除三个女郎相伴之外,并无随员仪仗,更不能出具节符国书。
问其原因,言道几日前座舰触礁进水,堪堪沉没,舰上放下数条小舟,载了二三十人下海。国书印信皆在副使与随从之手,匆忙之中,他未及拿来,只与其王妃妾媵等三女同乘一小舟求生,漂泊至崂山脚下。其余逃离大舰者,则相互失散,不知下落。
文牒接着道,观来者四人,相貌语言颇似华夏人,衣着装束举止却甚是怪异,想是远离中华太久,不得沐浴王化缘故。且不能提供任何凭证,又不见所谓海难其余逃生人等上岸,下官不能判断其身份真伪,故而只能如实上报使君,恳请使君定夺。
最后,文牒称,已将来人与三位女郎留居县廨寅宾馆,如何处置此事,望使君示下云云。
听王志挺读完文牒,别驾崔敬直与司马毕嗣兴对视一眼,皆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惊讶与怀疑。
牛方裕道:“诸君,如何看待此事?”
崔敬直道:“使君,某以为,这自称海外大安国皇子之人,也无随员,也无仪仗,也无国书,也无印鉴节符,只带三名女子,十分可疑。且从未听闻大安国之名,八九是假。可令即墨县令就地审问,到底是何方妖人敢冒充皇子。”
他出自安平崔氏,算是博陵崔氏分支。
毕嗣兴出身东平毕氏,摇摇头道:“崔君也不能下此断言,他既说安国离中华上万里,从未有过交通往来,你我不知安国之名,又有何奇怪?再者,大海逃生,印信国书匆忙中交予随从保管,也有可能,怎能说审问二字?”
“万一真是外国皇子,我等却拘押审问,将来朝廷怪罪下来,如何收场?不如观望静待,并行文沿海各县,密切注意是否有海客登陆。”
二人说完,牛方裕未置可否,转问王志挺:“王参军,你以为该当如何?”
王志挺想了想,说道:“使君,有时候真也可以做假,有时候假也可以做真。”
他是密县人,出自北海王氏。录事参军事级别虽然只是从八品上,职权却不低,相当于州廨秘书长,深得牛方裕信重。
崔敬直有些看不惯王志挺,斜他一眼道:“搞什么玄虚,有话明讲。”
此时莱州领六县,户只有一万一千多,属于下州,刺史正四品下,别驾从五品上,司马从六品上。
看似崔别驾地位很高,但实际权力有限,只是辅佐刺史而已。如果刺史性格懦弱或者出身太低,别驾还能当家作主,只要刺史稍稍有些权威,别驾一般就不怎么对州廨属吏发号施令。
但毕竟崔敬直官位品级高自己太多,资格又老,脾气又臭,王志挺也不与他计较,面向牛方裕说道:
“使君,现在不应讨论来人是否真是皇子,而应商议此事如果运作得当,对使君有何利好之处?大唐建国才九年,太子新立才两月,就有外国使节不远万里,浮海而来,朝见天子与太子,历代史书有几个这样的记载?此乃大大祥瑞!”
“使君一旦报上朝廷,会叫天子如何高兴?会叫太子如何开心?而后再将此子护送进京,沿途大张旗鼓,直至阙下,会叫朝臣如何动容?会叫百姓如何欢欣鼓舞?到时,朝廷还能打自己脸面?真也是真,假也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