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试验
燕京,暮色沉沉。
延寿寺的飞檐斗拱浸染成暗沉的剪影。
寺外空旷的荒地上,芨芨草被风吹得伏倒,草茎间隐约可见几处被火药灼焦的褐色斑块,宛如大地结痂的旧伤。
一名浓眉大眼、身形挺拔的男子,此刻灰头土脸地匍匐在粗糙的土地上。
在其身旁一左一右,一高一矮两名少年亦是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男子的衣袍沾满泥土,发梢以及颈垂下的发辫粘着半片枯黄的槐树叶。
却丝毫不影响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正在燃烧的导火索。
导火索旁,简易堆砌着穿着破旧盔甲的草人、以及石块,这些寻常的物件。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常胜军火药司的陈矩,他的目光中满是专注与期待,仿佛要将导火索燃烧的每一个瞬间都铭刻在脑海中。
他屏住呼吸,瞳孔里跳动着导火索末端的火星——那抹猩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蚕食潮湿的麻线,“滋滋“声像毒蛇吐信,每一声都让他后牙槽泛起酸意。
身旁左侧的高个少年阿虎紧抿薄唇,指节因按压矮个少年阿豹的嘴而泛白;右侧的阿豹瞪圆双眼,睫毛上还沾着方才扑倒时溅起的泥点,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
阿虎阿豹两名少年,既是陈矩徒弟,同样又给其打下手,负责衣食起居。
虽说如此,陈矩亦不敢托大,只因这两名少年身份大有不同,乃是常胜军统军使张令徽之义子。。
有如此身份傍身,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滋——滋——”燃烧的声响突然变得清晰可闻,火星如同红色的蚯蚓,沿着潮湿的引线奋力爬行。
矮个少年阿豹哪见过这等场面?毕竟少年心性,瞬间张大嘴巴,此刻明显被吓了一跳,好在其身旁高个少年阿虎及时将其嘴巴捂住,后者这才没有发出声音。
不远处,火苗不时窜起,发出细小的噼啪声,在寂静的空地上格外刺耳。
周围的护卫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屏息凝神,紧紧盯着那不断靠近的火星,手心早已沁出冷汗。
“着了......”不知是谁低语一声,紧接着立刻捂住耳鼻,将脑袋埋在胸膛,如同鸵鸟一般。
其它人亦是有学有样。
自从被斡里太挑选出,成为陈矩护卫后,这种场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故而,这些契丹勇士很有经验。
起爆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瞬间凝固成沉重的铅块。
一道幽蓝的光芒如闪电般撕裂暮色,紧接着,一股裹挟着滚烫气浪的冲击波汹涌袭来。
众人的耳膜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捏住,剧痛难忍。
万千碎石在爆炸的威力下化作金色流星,裹挟着刺鼻的硫磺浓烟直冲天际,大地随之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声音低沉而有力,震得人脚底发麻。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地面剧烈震颤,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形成一片灰蒙蒙的尘雾。
陈矩却全然不顾这危险的场面,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嗖”地一下从地上窜起,脚步轻快地朝着雷管引爆的地方奔去。
他的步伐中带着迫不及待的急切,仿佛那爆炸中心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他本就痴迷于新鲜事物,对火药研究更是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如今张令徽不仅为他提供了场地和原材料,还指明了研究方向,这让他每天都能在探索中收获惊喜。
望着眼前满目疮痍的大地,爆炸中心赫然砸出一个深邃的深坑,周围的土地被炸得翻卷开裂,陈矩不禁目露呆滞之色。
其身旁阿虎阿豹两名少年更是如痴傻了一般,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陈矩已经跑远,当下赶忙起身追了过去。
“危险......”此时,陈矩身旁的护卫反应过来,一边看着陈矩消失的方向,一边急得大声呼喊,声音中满是担忧与焦急。
亲卫的呼喊在轰隆声中淹没,陈矩却已冲进弥漫的硝烟。
两名弱小的少年同样不顾危险,冲在最前面。
爆炸中心的深坑边缘还在冒着青烟,焦黑的泥土里嵌着碎石粒。
“竟有如此威力......”陈矩呢喃自语,同时在脑海中思索着能否再次改进。
硝烟渐渐散去,刺鼻的气味却依旧弥漫在空中,石块坠落的响动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陈矩蹲下身,指尖拂过滚烫的坑壁,突然摸到某种坚硬的凸起物。
“陈司长!”阿虎阿豹大口喘着粗气,追赶上来。
“陈司长!”护卫同样举着盾牌追来,盾面还沾着零星碎石。
在护卫眼中,陈矩就是疯子。
偏偏这个疯子,又身受统军使喜爱。
这些护卫都是斡里太从亲卫中,精挑细选的契丹勇士,每一名都是以一当十的存在。
大辽勇士向来只信服个人勇武,从不相信汉人的奇技淫巧。
但是,在这一刻,他们心中的信念出现了裂痕。
“若是这爆炸的场面在人堆里引爆,会出现什么?”一名身材魁梧的契丹勇士忍不住发出疑问。
嘶!嘶!
现场顿时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恐怕会缺胳膊少腿吧?
不,会被雷管炸的粉碎!这是大家一致认为的。
单单见到石块被炸为碎石,草人撕成碎片,其身上盔甲不堪一击,足以见得雷管恐怖的威力。
而陈矩却蹲在地上,抠出块嵌在土里的东西——竟是枚未完全炸开的雷管残片。
雷管里边用以竹子制作,外壳则是一层青铜包裹,此刻被高温熔出蜂窝状孔洞,残留的火药还泛着诡异光芒。
“陈司长!“阿虎的呼喊穿透耳鸣,陈矩却已踉跄着爬向深坑。
他的布鞋踩过发烫的碎石,裤腿扫过冒烟的草茎,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
爆炸中心的泥土还在冒着青烟,几块完整的草人残躯扭曲成诡异的形状,胸前的“宋“字旗号被气浪撕成碎条。
阿豹有学有样,小心接过一名亲卫手中的盾牌,跟在陈矩身后吓到坑中,却见地上嵌着半块拳头大的石头,焦土中露出出一枚变形的雷管——外壳上的饕餮纹已熔成液态金属,内部的竹制药室裂成两半,残留的火药泛着妖异的青紫色。
暮色如血。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八匹毛色油亮的健马踏碎满地暮色疾驰而来,铁蹄扬起的尘土在身后拖出长长的烟幕。
为首的男子身躯挺拔,身披玄色披风,在呼啸的晚风中骤然掀开披风,露出张棱角分明的脸,英俊的轮廓在夕阳下镀上一层冷硬的光——正是常胜军统军使张令徽。
他腰间的鎏金错银佩剑随着马匹颠簸轻晃,折射出细碎冷芒。
张令徽猛地勒住缰绳,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嘶鸣。
他先是看向场上两名少年,点头示意,二人目露恭敬,躬身行礼。
这两名少年乃是他收养的义子,此前不过是路边的乞丐,如野草一般顽强生存者,被他取名为张虎、张豹。
二人一方面照顾陈矩起居,一方面打下手,顺便跟随学习黑火药调配,为日后火药司填充班底。
毕竟,在他看来黑火药乃是如今常胜军核心,未来前景不可估量,如此重要的部门,自然要用放心的人手才行。
此物又是新兴,少年总是容易接受新事物,在加上心性未定,本就受到战乱,流离失所,一朝成为他这位大辽统军使义子,自然会知恩图报。
总之,在他看来,收养义子是一举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