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异常死亡
时隔八年之久,张述桐再次回到了他长大的小岛上。
——为了参加初中同学的葬礼。
*
殡仪馆位于小岛南部,挨着新修的环湖公路。
扶着路边的护栏远眺,晴朗的日子里,湖面上映着澄澈的天空,像颗湛蓝的宝石,风吹过来,云层也跟着荡漾,让人心旷神怡。
今天的湖面却是铁青色。
天空阴霾,一出殡仪馆大门,张述桐顿时紧了紧风衣。
天冷得可以,出门时他走得急,忘了多添层衣服;馆内倒是暖和些,可哀乐声吵得人头晕,他待了一会,宁肯出来挨冻。
事情差不多办完了,但大家同学一场,关系特殊些,不好立刻回去。
无聊的功夫,他看了眼手机,下午两点出头,葬礼尚未结束,仍有零散的人从各处赶来。
就比如现在,张述桐看到两个老太太经过,正嘀咕着什么。
“可惜了,多漂亮一姑娘,小时候我看着她长大的。”
“是,年纪轻轻咋就想不开,这回她家里算是绝户了。”
“谁晓得,她那个小男朋友呢,不是说前一天才打电话提分手,也是个不当人的负心汉……”
张述桐闻言轻叹口气,咬住口腔内壁的软肉,这是他无语时的小动作。
类似的传言今天不知道听过多少,让人连反驳的心情都没有。
对话里的两个当事人,一个自然是离世的同学;
而另一个,那位“不当人的小男朋友”,没猜错的话,指的正是自己。
也正是如此,整场葬礼他都没敢亮明身份,一直避着人群,否则再长十张嘴也说不清。
可之所以产生这种挨不着边的误会,原因实在有点绕。
恐怕要从几天前说起:
收到那位同班女生的讣告是前天下午。
事发突然,等他匆匆订好车票,从定居的城市换乘好几趟车、坐船赶到岛上时,已是今天上午。
可如今葬礼都快结束了,大脑却还消化着这条信息。
错愕大过沉重。
张述桐今年24岁。
这个年纪和同学们的交集,他曾想过会是参加某人的婚礼,要是碰上心急的,说不定要吃顿喜面打趣几句。
可怎么也想不到,毕业后第一次参加的同学活动,居然是场葬礼。
张述桐从来不是个念旧的人,否则不会八年间都没回岛上一次。
即使如此,得知女孩离世的消息后,心里仍升起淡淡的惋惜。
其实以“女孩”形容不太准确,但他关于初中的记忆都停留在八年前;
初中是四年制,13岁那年他随父母工作调动来到岛上,又等到毕业搬去隔壁的省城,离开时才16岁。
对同龄人的印象自然是一张张年少的脸。
记忆里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性格清冷,总是扎着头高马尾,成绩也好;
却不是乖乖女的刻板形象。
少女话很少,习惯独来独往,行踪难测。
他们学校建在小岛外围,出了校门有两条路,一条通往里面的镇子,一条通往后面的山上。
少女每天放学都走第二条。
上山的路是否通向她家并不清楚,只知道同样是回家写作业,她利落地背上书包,却总有种放学后跑去拯救世界的潇洒劲。
就是这种神秘感,让班上很多男生都喜欢她;
但她却始终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所以很少能搭上话,就连同性朋友也没有。
用现在流行的话讲,就算不是心中的白月光,至少是很多年后、让人想起那段黯淡朦胧的少年岁月时,回忆都跟着明亮几分的存在。
但之所以记忆深刻,不单单是漂亮,是因为她比同为初中生的他们“特殊”不少。
就像每个白月光女孩背后都有段传说一样,名为衍龙岛的岛屿上也少不了几段古老的传说。
岛屿三面环水,一面靠山。
山上有座神庙,叫青蛇庙,来历已不可考。只记得本地人很信这个,一年到头都断不了香火。
后来他才得知,除去学生,女孩的另一个身份便是青蛇庙的庙祝。
庙里只有她和奶奶,每逢重大节日,她都要从班上请假,这时马尾散成过肩的长发,回庙里帮好几天忙。
可“庙祝”这词对现代生活实在有点陌生。
他和几个死党还为此还争辩过好几次:
有人说庙祝就是道士,有人说是尼姑,还有人说是修女,这时候又有人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修女这东西是国外的,明明是巫女……
总之,很长一段时间,对这位女同学的印象,他总会脑补成一副衣袂飘飘、青丝散落的仙子形象。
有一次她没换衣服就来上课,一身青色的长袍;
也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教室里像坐着个修仙回来的姑娘。
谈不上暗恋,但设身处地想想,应该是许多年后,有人从朋友圈里翻到她的结婚照,然后一群人哀嚎青春的情景。
可张述桐看到的却是张黑白的遗照。
除此之外的记忆并无更多。
也许当年还有其他交集,但时间足以冲散许多自以为刻骨铭心的事,何况是点头之交的同学。
成年人与小孩看待问题的方式不同,从前许多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放到如今可以恍然点点头。
可唯独对这名少女,这几天总会浮上他的脑海。像是个迟来了八年的谜题。
两人并不算熟,他一直想不通的,并非对方的死——
而是为什么她会在死亡的前一天、也就是三天前的深夜,曾给自己打来一通电话。
张述桐没能接到那通电话。
他习惯睡前把手机静音,等起床后,发现备注为“路青怜”的未接来电时,足足琢磨了好一会。
打错了?
一般人的第一反应绝对是这个。
八年过去,对方记不记得自己这个人都不说定,但凭着不错的印象,还是拨了回去,却没有打通。
这件事没在心上放多久,然后,一直到第二天下午;
张述桐接到了路青怜的死讯。
其实他平时不太出门,说句冷漠点的话,这样的交情,原本都不会去,最多托相熟的同学捎一份礼。
可就因为那个电话,明明是没多少关系的一件事,突然间和他扯上了莫大的联系。
尤其是昨天,他接到警方的询问才得知,对方基本不怎么用手机这种工具;
那是个住在山上的庙祝少女,从前只觉得她像个仙子,也许这么多年过去,少女出落长大,真的活成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这些年她一直守在那座山上,而离世前一天曾拨出的电话,只有张述桐一人。
老实说,他真有点受不了这个,让人堵得慌。
估计是警察问过岛上的人,他们俩是什么关系。然后不知道从哪走漏了消息,各类传言一发不可收拾:
有说男朋友打给她的,准备分手,嫌她性格太冷,家里条件不好云云;
有说是求救电话的;
还有说是他杀,她提前察觉到不对,把凶手的信息透露给自己的。
也有神神叨叨、扯上鬼神之说的。
反正张述桐听到的就不下五版,但他知道的内情也不多,只听说对方是失足落进了湖里,已经定了性,算是一场意外。
……暂且就当作意外吧。
其实张述桐不太在乎真相,他来这里,只是想试试有没有挽救的可能。
八年前发生在岛上的一起意外,让他拥有了这个能力。
也正因如此,如果不是这场葬礼,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回来。
那大概是个叶公好龙的故事,不幸的是,故事的主角是他自己:
记得是中考后的暑假,每年这个时候,青蛇庙总会办场祭典。
那天他和几个死党跑去凑热闹,现场人山人海,没能挤进去。
男生性子野,他独自绕去庙后面翻墙,却一个不小心,踩到了碎石,直接滚下山去,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天色已黑,人却躺在诊所的床上。
后来听朋友讲,当时他昏迷在庙后的半山腰,磕破了头,是一个老奶奶发现了自己。
也就是他命大,要是运气背点,谁能想到去那找人。
父母想去道谢,但对方救了他却直接消失了。
这次险遇让他获得了一个异于常人的能力。
也正是这一天,他的人生轨迹彻底被改变。
张述桐将这个能力命名为“回溯”。
具体的触发机制是,如果身边发生了不好的事,他将回到事件发生前的关键节点。
一般是几分钟、或者几天前。
就好像有谁在逼迫自己阻止那件坏事发生一样;
无论是否情愿,都会被迫裹挟其中。
而如果没有解决,回溯便会再次触发,循环往复。
如果问起当时的念头,其实简单得很,他只顾着激动,毕竟时间回溯什么的,听起来就像是个能拯救世界的超能力,超拽。
“——只有我是独一无二的。”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没有谁能抵抗住这种想法。
最初张述桐确实做了不少世俗意义上的“好事”。
升上高中以后,光是第一年,每天骑车上学的路上,他就靠着回溯阻止了好几起车祸。
那大概是2013年吧,正逢《超凡蜘蛛侠》上映,他出了午夜的电影院,风吹在身上,一口气走回家,不觉得冷,像是受了莫大的鼓舞;
好邻居蜘蛛侠也许不是真的,但起码在他们小区,自己是。
虽然一直没碰见什么反派,但那一年他成功制止了两起家暴、一起外遇,挽救了三桩婚姻。
还有崭新的高中生活:
有告白失败想不开的;
有学习压力太大想跳楼的;
还有家里出了各种状况的……
他渐渐忙得不可开交,回溯经常隔几天就会触发一次。
能帮到别人固然欣喜。虽然他每次也累得够呛。
当时喜欢上一个学姐,是个夏天,他人缘一直都还可以,等关系熟了,两人约好月考后看场电影,然而,那天张述桐失约了。
不是因为没有放在心上。
电影院大厅里坐着个年轻妈妈。女人哭得不停,穿着制服的警察围住了现场,他从闲语碎语中得知一个孩子的失踪。
来不及有更多反应,下一刻,回溯触发了。
那一天他足足回溯了五次,终于找回了被人拐走的小孩,随后精疲力尽地瘫在家里。
那场夏天的约会却仿佛成了永远到达不了的现实。
也是那一天,张述桐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
他能够帮别人摆脱不堪的过去。
可被困在过去的反而成了自己。
回溯依然在不停触发,无法控制。
从周一到周五,放谁身上都是一个星期的时间,可对他而言,就像一个月那么漫长。
终于,高三那年,他几乎在无休止的回溯中崩溃,差点被医生诊断为人格分裂,理由是脑子里多出许多不存在“记忆”。
最严重的一段时间,一个人窝在出租房,不敢和外界接触,每天吃饭只能靠外卖,偶尔想出门透口气也必须挑在半夜。
然后办了休学,为了看病,随父母搬去了更远的城市,转到了新的学校。
神奇的事发生了。
回溯的频率显著减少了。
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再让他回到过去。
但也只是减少,就如同一个永恒的梦魇,16岁那年意外获得能力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无法如常,只好努力走下去。
后来他熬到大学毕业,又因为必须减少和他人接触的频率,一个人搬了出来,找了份居家的工作。
这几年攒下一些钱,不难养活自己,但有时在冷清的房间,也会想到以后的事。
父母衰老、结婚生子……未来在哪?暂时还看不到。
如今的他仍不太爱出门,生活也过得不算多好。但总算从无休止的回溯中摆脱。
在这样一眼看不到头的日子里,两天前,他接到了初中同学的讣告。
这些年的经历让他成了很怕麻烦的人,从前总是被迫卷入各种事件,苦不堪言;
但只有这一次,是张述桐主动想用自己的能力,听听那通电话的内容。
因此,时隔八年之久,他再次回到了这座改变了人生的小岛上。
只是自登岛后已经两小时了,不久前他去灵堂,在遗体旁待了很久,回溯依然没有发生。
早就不该抱希望的。
望着远处的湖面,张述桐叹了口气。
这点来之前就想过,因为回溯的前提一定是身边发生的事。
人死的时候自己不在现场,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仍想来试一试,但现实嘛,只能说一如既往的现实,最后还是没能挽回什么。
今日无风无浪,湖面是几尽凝固的铁青色,他倚着护栏点燃支烟,是葬礼上发的。
他自己已经戒了很久,只是下意识点上,也不抽,夹在手指间,看着烟气飘散。
谈不上沉重,人总要学着与现实和解,这点很早就习惯了。
无力、绝望,自暴自弃,种种情绪在以往的人生中不是没有过。
一转眼八年过去,如今他回到这片湖边,想起往事,心绪没有想象中激荡,只是觉得……淡淡的遗憾。
也就没了继续留下去的理由。
正准备去殡仪馆告知一声,肩膀突然被人锤了一下。
他转过身,来人是个留着短发的年轻人,一张笑嘻嘻的脸,是初中时的死党。
死党名叫杜康,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那个杜康,一直是大大咧咧的性格。
这些年他留在当地,接手了家里的小饭馆,对岛上的情况是万事通,路青怜的死讯便是由他告知。
对方在葬礼帮忙,眼下清闲了一阵,出来找自己聊天。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小时候的玩伴,多年不见仍感亲切,但这话张述桐无从接起,只好耸耸肩,歉意地笑笑。
“一会我带你逛逛,清逸虽然没来,但若萍他们都在,晚上一块吃顿饭?”
张述桐只能接着婉拒。
他挺想去,但也真不能去,就怕有人喝了点酒,说起生活哪里不如意……那样他恐怕就不用回去了。
“你还是老样子啊。”
一再的拒绝让死党脸上的笑也挂不住,杜康抱怨道:
“和上学的时候一样,半天没一句话。衣服永远是黑色,哦,这么冷的天还穿件风衣,跟我耍什么帅,虽然女生们都觉得那叫高冷,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和清逸最受欢迎。”
他心想这是误会,自己单纯是出来的急,家里的衣服除了黑色也没别的,完全没在耍帅。
还有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印象?我自己都不知道。
“别犟,这么久没见,说你两句就听着。”
正打算说什么的张述桐,咬了下嘴里的软肉,哭笑不得。
两人在公路旁站了一会,杜康揉了揉脸,掏出一根烟点上,半晌才说道:
“那就聊聊她的事?”
张述桐知道,“她”是指路青怜。
杜康一直暗恋着这个老同学。好像有一次,因为有女生背地里说过路青怜的不是,被他知道了,把那人的书包扔男厕所里,回家待了几天。
行动力很强,也曾表白过,但失败了。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这两人都待在岛上,有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他觉得杜康心里不会好受,正摆出倾听的姿态,对方却直直地盯着湖面,突然道:
“她是被人杀死的。”
张述桐一愣。
“我说,有人杀了路青怜!我跟好几个人都说过,他们根本不信。”
杜康狠狠抽了一口烟:
“我上周才见过她,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正忙着修缮庙里的神像,根本什么事都没有,难道你真信有人说她心情不好自杀?
“还有失足落水也是,她平时都在庙里待着,有时候去学校陪些孩子,好好地跑去湖边干嘛?还是大半夜……他妈的大半夜去钓鱼吗,还是游泳?”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砸了一下身前的护栏:
“她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是在‘禁区’。述桐,禁区你总还记得吧?”
反应了一下,张述桐才记起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
其实是中二期的他们给小岛上几个区域取的代号。
“神庙”、“基地”、“禁区”等等。
“神庙”最好理解,是山里的青蛇庙。
“基地”是一个废弃的大排水洞,因为放了学经常在那里玩,被当作秘密基地。
而“禁区”,是指小岛北面湖中的某片水域,因为地势较低、常年没有光照,周围一直是副萧瑟的景象,杂草稀疏,连鱼也没几条,几乎没有人去。
而被称为禁区的理由,既复杂,又直白——
因为那片水域曾死过人,而且不止一个。
已经模糊的记忆在脑海里涌现。
张述桐印象深刻的事有两件:
一件是他搬来小岛前就已经发生的。
进出小岛需要乘船,码头的开放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
据说十几年前,有一群大学生来岛上住,在附近镇子上兴冲冲玩了一整天。等赶到码头,已是傍晚,等了半天,哪里还有渡船的影子?
那时正值隆冬,下着大雪。鼻涕冻得过河,当然不能在岸边干等一夜,回去的班车又没有了,一群人想尽办法、正火急火燎时,突然有条渔船靠了过来。
原来是当地的渔夫好心,看他们可怜,愿意捎上一程。
那渔船也大,一行十几个人就这么出发了,前半程倒风平浪静,行到半路,却莫名沉了。
这事说来也怪,一群人被发现的时候,渔船却好端端地飘在湖面上,既没翻也没漏,但十几个活人就这么淹死了。
谁也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而沉船的地点,正是刚才提到的禁区。据说还成立了专案组,官方的调查结果是那晚雪太大,把船给压沉了,后来雪水一化,自然飘了上来。
因为小时候经常被老妈拿来当怪谈吓唬自己,所以张述桐一直记着。
至于第二件事,虽然记忆模糊,指向却更明确,是发生在初四,同班的一个女生失踪了,只是没等他想起更多的细节,便被杜康打断道:
“你还记得那个凶杀案吗?”
是了,就是那桩凶杀案。
初四那年,小岛上发生了一起恶性事件,受害者则是他们同班的女生。
最初是女生没来上课,那时候不像现在,有各种班级群报备,学校和家长缺乏沟通,导致双方都没在意。
但归根结底,还是家长不负责酿成的恶果,等自家小孩失踪了一天才想起报案,耽误了搜救时间。
等那名女生被找到的时候,已经遇害。
发现尸体的地方同样是在“禁区”。
当时的班主任也引咎辞职,学校专门找了人来做心理疏导,加上大人的刻意回避,很多细节便模糊了。
只记得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有双很飞扬很漂亮的眸子。
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些骄横。
如果说张述桐对她唯一深一点的印象,大概是总是围着条红围巾。哪怕上课时也围着。
之所以能记起,是同桌告诉自己她在“装相”;
后来她围巾被谁踩了一脚,结果不知怎么赖到了他身上,就拿那双眸子一直瞪着自己。
还有就是失踪前不久,自己好像在校外的哪里见过她……
他正皱着眉头想,杜康却冷不防道:
“述桐,你可能忘了,但我一直记得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女生失踪那天是几号?”
紧接着,杜康冷冷报出一个日期:
“是12月10日。
“你们都不记得,但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所以班上有一个同学没来,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你再看看今天是几号?”
说着杜康把手机屏幕伸到他脸上,等看清日期,他瞳孔一缩。
今天是12月12日。
那岂不是说两天前,就是……
“难道警察那边——”张述桐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
“那倒不至于,青怜她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没致命伤。而且现在岛上早就装监控了,不像当年,除了她自己也没看见别人。”
杜康泄了气,但还是不死心地说道:
“但就因为这个我才憋得慌,真要拿证据,我找不出,可又有个巧合摆在那里。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不安心。
“这几天我总是梦到青怜,梦到她在湖边,和以前一样,也不怎么说话……等明天吧,等明天把葬礼的事安顿好,就去镇上的档案馆看看,当年那起案子说不定能发现其他细节。”
他看着死党的脸,沉默一会,最终还是歉意道:
“有什么发现随时告诉我。虽然不能帮上什么忙,至少……”
“别说这个了,述桐,这些年大家都有各自的难处,不是当年说要做一辈子死党的时候,其实帮不帮忙的无所谓,这件事是我想做,绑着你们不地道,我只是……”
杜康顿了顿,用手把烟掐灭:
“我只是有点嫉妒你。
“有几句话我这一直憋着,说完就好了。你说,接到电话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那时候才11点多吧,我睡的比这晚得多,肯定能接到,一旦接到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会赶过去,她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可为什么是给你、给一个八年没联系过的人打电话呢,我知道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可说什么男朋友,我……抱歉。”
他肩膀垮下来:
“先不聊了,还有事忙,你可能不知道,青怜家里就剩她一个了,之前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奶奶,但几年前也过世了。所以没人帮忙操办后事,就光我和诺萍他们几个。
“那这次就招待不周,以后常过来玩。”
这样说着,他挤出见面时笑嘻嘻的脸,笑得却有点难看。
张述桐没接话,只是拍拍他的肩膀:
“我也去帮忙吧。”
于是,最后还是没能走掉。
……
计划里是下午坐船出岛,能赶上今晚最后一班高铁,这样明晚就能到家,他一路安排得很赶,并非有多少急事,只是担心生出变故,触发那个该死的能力。
但如今计划偏移得有些远,等忙完时天色已黑,杜康帮他订好了旅馆,说什么都不要钱。
本来还有人喊着晚上吃饭的,但大家都忙了一天,兴致不高,扒了几口盒饭草草了事。
吃完饭后,聊了聊当年的糗事,没想到聊到了自己身上。
“哟,小男朋友。”名叫若萍的女生捂着嘴轻笑。
张述桐知道她绝对是故意的,仗着以前大家关系好,拿白天的传闻打趣。
“怎么你们都知道了?”他无奈道。
“早就传遍了,还记得咱们当时的班主任吗,今天他还专门问我,张述桐在哪。现在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是看你相信哪个版本。”
“其实除了男朋友、求救、告知凶手信息外还有个版本,你想不想听?”
“什么?”若萍顿时睁圆眼。
“她给我托了个梦。”张述桐认真回忆道,“梦里问我,冯若萍这人从以前就很八婆,怎么现在还是这样?”
“张述桐,你滚——”
然后就有几个外地的同学满血复活,吆喝着一起去酒吧、ktv放松一下,但随后才想起,岛上哪有这些东西,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倒让张述桐久违地记起学生时代的往事,小岛名叫衍龙岛,说是小岛,其实和被湖水包围的镇子没有区别。也不算落后,只是多了些与世隔绝的模样。
刚搬来这里时还不乐意,嫌玩的东西太少。
岛上没有商场、没有电影院、没有游乐场,也没有肯德基和麦当劳。
但很快便融入其中了,去山中冒险,去湖里钓鱼,在庙会与祭典上吃着当地的特产,炸虾饼和鱼粥别有一番风味,夏天的时候莲子很甜。
某种意义上讲,就算想当个坏孩子,其实也没多少学坏的空间。
小岛、大湖、深山、庙宇与古老的传说,一群少男少女……
他们的学校建在小岛外围,爬上教学楼的天台,嗅着凉爽的湖风,可以看到周围的风光。
如果想和喜欢的女孩来场约会,要乘船跑去附近的镇子上,但注意别耽误了时间,因为每晚回家的渡船截止到六点。
又因为白天还要上课,周末也没人搭理,所以“和喜欢的女孩偷偷坐船去看场电影”,成了男生心心念念、却一直没有付出行动的念头。
如果能重来一次,或许会有不同的答案。
有时候会生出这种念头。
离世的同学、失踪的少女;
还有一个正常的人生。
人类这种生物随着年龄的增长,越会发现后悔药是个多么难得的东西。
张述桐手里有很多粒后悔药,可没有一粒能自己吃下去。
他永远无法回到自己的过去。
天彻底黑下去的时候,虽然多少不合规矩,他们在遗像前又鞠了三个躬,在殡仪馆前分手,众人互相道别。
临别时杜康有话要讲:
“我也是刚上网搜的,当年那个案子的凶手一直没抓到,有几个渔民的口供,说事发前看到有人在禁区那里……我回家再查查看吧。”
回宾馆的路上,张述桐总会想起这句话。
……如果凶手真是一个人就好了,但哪有这么巧。
不,那已经不是巧合,而是彻头彻尾的恐怖故事了。
先是洗了个澡,他躺在床上,想起一天的见闻。
最后留下的,只有杜康那个不讲道理的猜测。
就因为发生在同一天同一个地点,便断定为连环杀人案,动机呢?
当年的凶手不隐姓埋名藏一辈子,还敢跑回来杀人?那胆子真是大得没边了。
可如果真是他杀,那路青怜那个电话……
张述桐甩甩头,觉得自己想得太多。
毕竟隔了八年。
又看眼手机,时间是8点34分。
起风了,接下来怎么也睡不着,他穿好衣服,将风衣系到第一个扣子,从宾馆前台借了个手电,顶着寒风出了门。
来往的车辆很少,路灯也不算亮,好在杜康订的宾馆离此行目的地很近。
循着当年的记忆,走了十多分钟,他越过环湖公路的围栏,落在杂草丛生的野地上。
——前面便是名为禁区的水域。
今晚没有月光,打起手电,湖面惨白一片,听不到蛙虫的叫,只能闻到淤泥散发的腥臭。
又在周围看了看,倒是能找到枯草被人踩踏的痕迹,估计是几天前警方搜寻留下的。
张述桐就这样蹲在湖边,一直等夜风把身体吹得发僵。
原来那个叫路青怜的庙祝少女最后是在这里结束了生命。
湖边的苇草簌簌作响,他突然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
可又能怎么办呢?
他自嘲地笑笑。
没有证据,没有线索,就连唯一能依赖的回溯也派不上用场。
归根结底他不像杜康那样,有着十多年的暗恋积累下的执念,既然无法回到死前的节点,做到这里便是能力范围内最大的努力。
但还是很抱歉啊。
张述桐最后盯着湖面想。
没能接到你的电话,也没能找出真相。
他在心里道了句歉,慢慢站起发僵的身子。
不早了,该回去了。
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张述桐掏出手机。
风更加大了,周身的杂草突然开始扰动。
然后,某样冰冷的锐器捅进他的后颈。
手机掉在地上。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屏幕上亮起的时间。
2020年12月12日。
8点59分一闪,跳到9点。
回溯,触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