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听闻慕容乾去世,冯清惊疑交加,一时踩差,不过反应够快,落地时顺势一滚,受伤不算太重,但右脚却因为磕到石阶骨裂而不得不卧床休养,身份所限,冯清也无法到处打听慕容乾的消息,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出了事,内心焦虑,自不必说。
一日两日,慕容乾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骨伤好的慢,虽有两名仆妇,但总归是不能贴身照应,他只得自己每天跳着脚走动,能不动就尽量不动,好在离坊所近,每日吃食都有人送过来。
第三日晚上,送走陈婶来探病的陈婶之后,便独自跳着脚回房,中途几多踉跄,被人大力扶住,暮色之中,唯有慕容乾一双眼睛灼灼生光,冯清喜不自禁,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臂:“太好了,公子还活着,外面那些人都说公子死了!”
慕容乾独身前来,并没有带任何随从,拼力将高出他一头的冯清扶到榻上坐下,这才分出精力说道:“你放心,我死不了!你怎么弄的这幅模样?”
冯清不好说是因为受了惊吓,只得含混道干活的时候不小心,一边说一边勉力将受伤的腿往床上移。
慕容乾倒也没有多问,上前帮忙,将冯清安置在榻上躺下,此时已经宵禁,外面的街上传来遥遥的打更声:“大夫怎么说?算了,明天再请来看看才是,这屋子也乱糟糟的,得尽快收拾。”
这些都是冯清正在做的事情,只不过尚未完成便受了伤,只得低头不语,其实陈婶已经过来帮忙料理过,但终归没到十分整洁舒适的程度。
慕容乾漏夜前来,此时回十八巷多有不便,但左厢的屋子还没收拾完,住不得人,当晚,两人便挤在同一张榻上合被而眠。
冯清其实很想问问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活着的人怎么就说死了,还当真送了葬,听说没入祖坟,葬在北门外的山中。如果慕容乾死了,旁边这个人到底又是谁呢?想的一多,伤口又不太舒服,脑子顿时乱起来,听得慕容乾呼吸平稳似已入睡,自己也困意顿生,沉沉睡去。
第二天冯清睁眼时,榻旁已空,外面却乱哄哄的,叮叮咣咣声响不断,挣扎着欲起身,却觉得全身像是被火烧过似的,使不上劲,脑子昏昏沉沉,几乎又要睡过去,急忙用力掐了把手心,清醒过来,跛着脚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站着,只见院子里乱糟糟的,各种木材、瓷具、石料铺了一地,三三两两的人忙着打扫修缮,却不见慕容乾的踪影,正欲开口问,就见慕容乾一身紫色长衫,从影壁一侧走了进来,旁边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后还跟着一名手提藤箱的青衣小厮。
冯清几步迎上前,脚下一软,从台阶上滚了下去,自这晚开始,夜里高烧不退、日里睡意浓厚,难以清醒之时。
大夫看过之后,认为病人虽并不是经久体弱,此病却极是不巧,骨裂可大可小,休养不当可能留下残疾,外伤却有些感染的迹象,内心焦灼,阳气受损,病气入侵,各类邪祟趁此纠缠,今唯有宽心静养,万不可急躁,方能复旧如常。
闻此,慕容乾眉头不由皱起:原本是决定这几日回楼里处理事情的,他初掌烟雨楼,花魁评选虽然结束,但上上下下,还有诸多事情需要打点。但家里人不多,加上做粗活的仆妇,一个做饭的老头,一个应门的小厮,这个院子里总共才六个人,粗使仆妇是无法看顾病人的,冯清卧床,没有看护肯定不行,只得留下来,一应医药由大夫开过方子,遣人抓回药来,便是由慕容乾亲自煎制,给冯清服下,夜里陪护也是慕容乾守着。
二人朝夕相处,恍若回到了多年前,只是两个人的位置却调换了过来,谁也没料到,向来根骨强健、少有病痛的冯清,病势如此沉重,昏昏沉沉近一个月,冯清才渐渐恢复,腿伤不计,别的病症已好的差不多了,精神头却已经回到之前,已经可以拄着拐,在院子里走来走出的到处查看和收拾了。
倒是慕容乾熬得脸色青白,身形瘦弱更甚,冯清看在眼里,不免愧疚,对家里的事情也更上心,紧盯的工人将前院和厢房都收拾出来,后花园的设计图纸是由慕容乾自己画的,他一点点的盯着做,务求合公子的心意。
这日,陈叔交班之后,过来看冯清,敲开门却吃了一惊:原本一团荒芜凌乱的前院已经收拾一新,地面铺了青砖,左手一排花架,架下桌凳齐全;正厅的桌椅也是全新的,茶盏杯具一应俱新,厅后的花园还在修缮,一池清水位于正中,几块山石点缀其间,虽比不上那些大户人家,却也颇有意趣。
心下狐疑,实在是有点不敢相信,曾经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如今靠微薄月奉度日的小衙役,能买下这样的宅院,还是说这个年轻人有自己不知道的背景,犹豫许久方开口求证:“你说实话,这院子是你的吗?”
冯清一愣:公子嘱咐过,不能将他的真实身份透漏出去,但他又实在不愿意对陈叔说谎,便含混说道:“兄弟外地经商多年,如今得以重逢,便买了此院用作驿居之所,托我照看!”
陈叔不信:“你不是说父母早亡,并无兄弟姐妹吗?”
冯清语塞,觉得右脚的痛感都要传到头上来了,但陈叔盯着他丝毫没有放松之意:“你要知道,无辜受人厚恩,必有所图,你还年轻,可不能卷进是非中去。”
“不会的,我们兄弟虽分别多年,手足之情却是在的。”冯清语气坚定,脑子里回想起慕容乾细心看护的场景,愈加坚定了维护之意。
陈叔正待再说,就见一名身着紫色长衫的公子从影壁前走了过来,想来是从外面回来,身形细弱,眉目疏朗,衣衫平常却自带一股贵气,原本面无表情的,一看见花架下的人便忙不迭的快步上前,面上含笑,拱手一礼:“在下冯穆,愚兄受陈叔多年关照,请受我一拜。”
慕容乾曾经详细的调查过冯清的生活状况,自然知道陈叔一家对冯清的照拂,这位陈叔又与旁人不同,公门中人,带着一股正气,站的笔直,故而虽未曾见过,也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行了晚辈之礼。
如此一来,陈叔只得把原先的疑虑收起,起身回礼,又各自落座,冯清拄着木拐,去厨房招呼晚饭,慕容乾与陈叔相对而坐,沉默无言,各自捧着茶啜饮。
家里的茶是冯清买的,慕容乾爱喝清茶,最喜临安的明前龙井,冯清却是口重,爱喝无名的粗叶茶,但为了待客,泡的是龙井,喝惯了浓茶的陈叔未免觉得寡淡。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冯清却一直未回,陈叔一介粗人,心里并没有九曲回肠,不吐不快,随即将茶杯置于桌上,双手撑在膝上,坐正身体,双眼直盯着面前的紫衣公子:“公子气质不凡,想来必非凡品,不知可有功名?”
慕容乾敛衽一笑,也将茶杯放下:“陈叔谬赞了,冯穆一介行脚商贾,出身贫贱,虽识得几个字,却万没有入仕之才。”
陈叔做了多年衙役,虽不懂得什么谋略机变,却自负识人有道,他本能觉得眼前的人绝非寻常商贾,所言也绝非全是事实,但面前之人,表情平淡、微带笑意,一派磊落之相,他找不到突破口,心下烦闷,面上难免漏些行迹。
慕容乾看在眼里,心底微微一动,收起脸上笑意:“陈叔一片好意,我兄弟铭感于心,清兄于我有恩,如今我欲扶植于他,安身立命,绝对一片赤忱。”
陈叔是个直肠子,吃软不吃硬,当下坐正身子,拱拳致歉:“我仗着年长几岁,多番试探,实是关心之过,想来冯清也不是垂髫小儿,何须多言!”语罢拿起茶杯,“以茶代酒,谢公子宽怀!”
慕容乾确实心中不安,一方面,陈叔与冯清相交多年,如兄如父,情感非同万一;另一方面,今日出门并未戴面具,毕竟是公门众人,若是常来常往,总有露馅之虞,往后烟雨楼诸事必有隐忧,也不得不防。更重要的是,冯清如今一无所知,若想不着痕迹的断了来往,必生嫌隙,于己大为不利,如今唯有许缓图之。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漏行迹,当下也举杯附和,笑道:“陈叔心怀坦荡,重情重义,今日相识也是有缘,今夜必当痛饮几杯才是。”
话音未落,冯清带着小厮从厅后走过来,请两人入席,冯清仍在病中,不宜饮酒,只在一边相陪,慕容乾陈叔饮酒谈笑,似乎甚为投契,月华渐上时,两人先后醉倒,陈叔当晚睡在右厢小客房之内。慕容乾已睡熟,冯清咬牙将他送到左厢睡房,安顿好方起身出门。
刚走到院子中央,便听见厢房已有轻微的鼾声传出,长长短短、高高低低,节奏分明,唬的趴在门边的大狗阿黄倏忽站起,狂叫几声,见是冯清,摇了摇尾巴,便又瘫倒睡去。
月光如洒,晚风渐消,左厢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瓦片相碰之声,不过瞬间,便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