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岛的第三日,赵管家才由人带着进入主院,与纪宸面谈,将慕容老爷交代的事情一一照办,付讫银两,要求停止对崇致坊的监视,但不知为何,提到崇致坊的时候,纪宸脸上明显闪过一丝不安的表情,飞快的将话题带过。
当天下午,纪宸被家中老母生病的消息召回了江都,没有多余的渡船送赵管家离岛,便又在岛上多呆了一日,他并没有忘记那晚恰巧撞破的那个地道,多日暗地探察,那是一处大型地下密室,他发现的是其中一个通风口。
纪宸走后,他的几名随侍的弟子都随之离开,岛上只剩了数十名看院的下人和一位纪姓管家,但即使如此,他并没有一探究竟的意思,湖心岛上有密室再正常不过,别人的地头上,万一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被他撞破,反倒多生事端。
晚上,纪管家代主人招待客人,两人在厨房旁的厅堂里推杯换盏,虽说赵管家是代慕容老爷前来交涉,但毕竟主仆有别,十分拘礼,倒是纪管家,二人年纪地位相当,颇能聊到一处,二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从怡红阁的姑娘到庄主的小妾,无所不谈,两坛酒之后,纪管家哐当一声醉倒在桌上。
赵管家向来喜欢在睡前在喝两杯,酒量甚好,烈酒喝的太多,也只是心里烧的慌,他起身轻推了两下,将床上的被子拿下来盖到纪管家背上,自顾自的站了一会儿,抬步往自己房里走,忽然听见地底下发出一阵吵闹声,黑暗中,显得诡异而突兀。
这是惊鸿山庄的家事,赵管家脚步不停,飞快的穿过前廊,一脚刚迈出门口,门外忽然闯进一名小厮,不由分说的拉他往外走:“纪叔,有人闯进地牢去了,你快去看看。”
挣扎不及,只得随他往前走,嘴上不停:“纪管家喝多了在里面,我不是。”
那小厮恐是惊惧交加,根本听不见他的话,紧抓着往不远处的小院狂奔,沿着一处掀开的地板,几步走了下去,一路吵闹声越来越近,赵管家也越来越紧张,小厮一路喋喋不休,他知道了事情大概,岛上囚着一位重要人物,庄主明言不得苛待,也不能随意外泄,每日只有家仆送上吃食,前几日大雨,地牢进水,便将人转移到了一处半地上的院子里,专人把守,纪宸离岛前,明令不能让任何人接触到犯人,但方才,几名高阶弟子醉酒闯入,不由分说的将守卫赶出来,不让旁人进入。
原本守卫的一干人等听得里面哐当乱响,夹杂着叫喊声,来来去去的一阵慌乱却也只能干着急,当中有几个聪明的,想到纪叔深受庄主器重,也还算有些威望,这才匆匆跑来递信。
两人走进院子的时候,几个守卫和下人正拥在门口,悄悄透过窗子往里看,里面人声鼎沸,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气。
纪叔没来,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毕竟里面都是些体格强健的习武之人,身为家仆,根本不敢也不能上前阻止。
赵管家本想抽身走开,却在听见开门声音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急步后退,踉跄倒地,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正厅中间吊着一名躶身男子,长长的乌发垂下来遮住了脸,污渍遍布,已经分不出原来的面目,粗麻绳绑着双脚,两手缚于身后,男子腰间绑着一条紫色的丝巾,身上斑斑血迹和暗红色的伤痕,触目惊心。周边围着数名红脸的醉酒汉子,手里拎着脱下来的衣衫,大声调笑,言辞粗鄙。
这样的场面,就算是赵管家这种老江湖,也在大惊之下连连后退,毋宁说那些年轻不经事的小厮,原本以为就是醉酒调笑一番,见事情闹得大了,急忙返身再去找纪管家,一哄而散。
一名胸口有疤的长毛汉子撩开那男子的头发,一手抓住脖颈,叫嚣道:“杀我惊鸿山庄同门,躲在女人娘们儿背后的懦夫,今天让你尝尝爷们的厉害。”
赵管家醒过神来,急急起身欲走,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语气阴冷,令人齿寒:“呵,原来你们以为自己能活过今日?”
回头去看,正对上裸身男子从蓬乱发丛间射出来的眼神,面色苍白,眼神漂浮,却深藏着杀意,他心底一惊,又一急,脚步就慢了下来。
惊的是,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从襁褓到咿呀学步,再到离家自立门户,万料不到他会陷身于此;急的是,若不加制止,老爷所谋之事必然大损,但现下,他竟找不到开解之途。
正苦苦思索之时,忽闻一声惨叫,乌黑的血从男子口中渗出,刀疤汉子捂着档倒地,惨叫不断,屋里顿时大乱,赵吉山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想看的更清楚些。
众人一叠声的叫着找郎中,几人不忿,又对犯人拳打脚踢了一番,终是不能把他怎样,便将人撂在一边,将伤者抬了出去。
人群散去后,赵管家才摸索着跨进门,一截**掉落在地,已渐渐发黑,他立刻明白,方才那长毛汉子欲以器物辱之,反被咬断精根,此时酒意上涌,胃里泛酸,两厢纠结,吐了一地。
此时小院里只有两人,听到声音,慕容乾转过头来,面上闪过一丝疑惑又很快消失,眼底一片血红。
赵管家垂着头,敛着袖子绕墙走到里间的柱子边,准备松开绑着的麻绳,解了一半就听外面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匆匆而来,转眼已到门口,急忙一个闪身躲到了隔墙之后,探出头往外看。
纪管家昏昏沉沉的被两个小厮架在中间,看到顶上被吊着的人,瞬间酒醒,忙不迭让下人们动手将人放了下来,送到后堂的床上,趁着众人穿衣倒水一阵忙乱,赵管家蹑手蹑脚的溜出了门,脚下生风,一路回到自己住的客院,余惊未消,心底一阵恐惧。
明明觉得没人看见,其它人都以为他已经昏迷,但就在自己做贼似的往外走的时候,回头对上了他的眼睛,清晰凌厉,杀气腾腾,只一下又飞快闭上,消失在屏风之后。
一夜不眠,第二天一早,赵吉山搭上出岛接郎中的船,匆匆离开了湖心岛,一路逃回姑苏。
事出意外,慕容老爷苦思数日,也没想出应对之策,慕容乾被惊鸿山庄所囚,是为寻仇,自己是无论如何不好出言解救的,如此,竟为死局,为今之计,只能盼烟雨楼主能巧手解题了。
小半月之后的一个黄昏,一只右脚系着红绳的灰色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书房临水的窗前。
“勿近惊鸿山庄,免做池鱼。”
暮春黄昏的热气已经散尽,水面上的凉风呼呼吹过,慕容老爷对着纸条思索许久,松了一口气:这与他原先的安排一致,既有来信,慕容乾已经脱险,事情回到了正轨。
他烧掉手中的纸条,扬声叫道:“老赵!”
年轻的管家应声而进:“老爷,有何吩咐?”
慕容老爷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赵管家病休,已经搬出府里,去了乡下,走前特意嘱咐接任的年轻管家记得守在书房外,以防临时有事,看着年轻管家的脸,心中不免生出一种孤寂凄凉之感,他只是想跟老赵聊聊,便挥手让管家下去了,自己对着外面发了会儿呆,之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随意翻阅,打发时间。
闲时易过,春贡结束后,转眼已是七月,初五是慕容寅的生辰,这是慕容寅他袭职的第一年,又是三十整寿,便由慕容老爷做主,开宴三日,大宴宾客。
这数月间,京中没有任何指令,慕容老爷不安之余,也觉得踏实,初四这天,府中早早热闹起来,准备了半个多月,这一日早上最是忙碌,今天招待的皆是与慕容家有往来的商行/银号,江南各地的达官贵族,京城来的使者,身份贵重,容不得任何差错,除了大门处管家迎客唱礼,正厅口慕容寅接待,慕容老爷亲自在后院月门口,将最重要的客人带进府院最深处的后花园。
偌大的慕容府本质是被慕容老爷的上房所划定的一处处侧院,慕容老爷独居的上房位于府邸中轴正中央,各院之间连桥回廊相接,辅以低矮山墙和花树,举步皆景,院院各异,风格独具。上房后通花园,一面湖水豁然开朗,假山湖石间屋宇点缀,一栋两层的绣楼正对正房,是整个宅院的制高点,与大门/正厅/正房共同构成宅院中轴线,祠堂和学堂都在花园西北角僻静之处,背靠高墙,隔水与十八巷相接。
正午过后,多数客人已经到场,前院的戏已经开锣,一片热闹繁华,慕容老爷此刻正在湖边的一处水轩内陪客,姑苏府台、江南节略都是地区实权官员,席间言笑晏晏,气氛祥和,端起茶杯正要喝的时候,眼角扫到门口管家的头探了探又缩回去,便示意他进来。
年轻管家面有难色,犹豫一下才附耳上来,低语几句,慕容老爷脸色骤变,又很快恢复平静,叮嘱几句,挥手屏退了管家。
年轻的管家束手退出门去,闪到门边,颇为不解,他方才先向二爷禀报过赵管家过身的消息,慕容寅细思之后,不愿随意处置,便让管家前来告知慕容老爷,谁知慕容老爷只是淡淡一句“按规矩来”便弃到一边,二爷担忧之事完全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