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爷，再见啦！”卢同招呼着三哥黄闯山上车，和黄梓明道别。

　　黄梓明挥手：“别累病了！”

　　“老豆，知道啦！”黄闯山挥手和家人飞吻，坐回车里。

　　九龙城的八月，闷热得如同浸在湿毛巾里。

　　临近启德机场，远处传来的巨大轰鸣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最终化作一阵撕裂空气的咆哮。只见一架蓝白涂装的波音707客机以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低矮姿态，几乎是擦着不远处天台上密密麻麻、晾晒着衣物，咆哮着冲上铅灰色的天空。

　　“丢！每次看都这么悬！”黄闯山忍不住低声惊叹，指节捏得发白。

　　卢同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架飞机消失在低垂的云层后面。空气里弥漫着航空煤油燃烧后的特殊气味，混合着海港的咸腥和人来人往间蒸腾的汗味。喧嚣的人声、粤语英语混杂的广播、手推车滚轮摩擦地面的噪音，还有永不停歇的引擎轰鸣。

　　卢同收回目光，黄闯山正微微皱眉望着飞机消失的方向，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公文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里面装着的不是文件，而是千钧重担。

　　“抓那么紧做什么？”卢旭拍了拍黄闯山的手背，调侃道。

　　“这里面装着钱。”黄闯山抱紧了公文箱，“要是钱丢了，我们就要在欧洲喝西北风了。”

　　卢同哑然失笑：“你call契爷去汇丰银行汇款啊！”

　　“卢生，聊什么呢？”顾琴打扮得干练从容，米白色短袖衬衫配卡其色长裤，短发利落，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太阳镜，遮住了小半张脸，她推着一个轻便的行李箱，正低头核对着腕表上的时间。

　　她语速很快，带着雷厉风行的劲儿，“登机手续办好了，行李托运也搞掂。这是登机牌。”她利落地把几张硬质卡片分发给三人。

　　四人好不容易在靠近巨大落地窗的候机区找到几把空着的绿色塑料椅。窗外，跑道上又有一架飞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加速、抬头，再次表演着那惊心动魄的“启德一绝”，机翼下的喷气发动机喷出灼热扭曲的气流。

　　“同仔，我这次去瑞士，你有没有什么建议？”黄闯山询问。

　　卢同打小聪明，主意正。

　　卢同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很低：“三哥，积家。”他吐出这个名字时，带着一种猎人锁定目标的笃定，“石英表的冲击，他们的机芯厂产能过剩，亏到肉里去了。”

　　黄闯山的眉毛习惯性地拧起，眼神锐利地看向卢同，带着询问。积家，那是瑞士制表业的核心重镇之一，根基深厚。

　　“他的手上有江诗丹顿。”卢同的目光扫过黄闯山，投向窗外另一架正在滑行的飞机，声音更低，几乎只剩下气音，“这只金凤凰，现在就是积家的积累。；他顿了顿，身体坐直，语气带上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的目标就是它。趁他们自顾不暇，谈个好价，拿下江诗丹顿。

　　黄闯山沉默了几秒，眼神中精光闪烁，消化着这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目标。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应：“嗯。”

　　就在这时，卢同的目光被候机厅对面墙壁上一块巨大的广告灯箱吸引了。灯箱崭新明亮，在略显陈旧的候机厅里格外扎眼。上面是简约而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一块纤薄精致的银色腕表，背景是深邃的宇宙星辰。巨大的中文和英文品牌标识“SEIKO”下方，是一行醒目的英文广告语：

　　QUARTZ ACCURACY:±15 SECONDS PER MONTH.

　　石英精准度：月误差±15秒。

　　“广告都打到这来了！”黄闯山哭笑不得，虽说黄家代工着精工表，但他真不知道精工表的广告已经入侵到启德机场了，“同仔，我还没问，为什么我们要收购机械表？”

　　“三哥和朋友吃饭，是愿意吃大排档，还是去半岛酒店里的餐厅？”

　　“肯定是去半岛酒店。”

　　“一样的，富人和穷人不会愿意佩戴同一种石英表。”

　　黄闯山瞬间get到精髓。

　　虽然机械表赖以生存的根基“精准计时”正在被石英技术以碾压般的优势摧毁，但它的隐藏价值不会因为石英表的出现而变。

　　一股荒谬的嘲讽感顺着黄闯山的脊椎悄然爬升，候机厅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那行刺目的广告词在脑海中无声轰鸣。他看到周围的人们，有人手腕上已然戴上了闪亮的石英表，此刻正折射着廉价的光芒。

　　“前往瑞士苏黎世的英国航空公司BA112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头等舱及持优先登机证的旅客，前往三号登机闸口……”

　　机场广播清晰响起，标准的英式英语在嘈杂中划开一道清晰的通道。

　　卢同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航空煤油与人群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

　　“走了。”

　　黄闯山紧随其后，沉甸甸的公文箱仿佛是他即将面对的谈判战场上的盾牌。顾琴利落地合上杂志塞进随身的挎包，推着行李箱跟上，茶色镜片后的目光扫过登机口的方向，冷静而锐利。卢旭最后一个爬起来，一股活人微死的既视感。

　　四人汇入开始向三号闸口移动的人流。队伍中多是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和穿着体面的旅客，间或夹杂着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巨大的波音747“珍宝客机”如同一头沉睡的银色巨兽，静静趴在连接登机桥的闸口外。阳光在它光滑的铝制蒙皮上跳跃，映出刺眼的光斑。登机桥内凉爽的空气带着一丝封闭空间的金属气味。卢同踏上登机桥，脚下是轻微晃动的金属网格地板。

　　在头等舱坐下，顾琴在擦肩而过时小声询问：“我们的目标也是江诗丹顿吗？”

　　“不，是宝珀。”卢同笃定道。

　　1981年，让-克洛德·比弗和他的搭档雅克·皮格以21500瑞士法郎收购了宝珀，折算成港元，不足五万。

　　对卢家而言，宝珀无疑是眼下最容易拿到手的品牌。

　　至于江诗丹顿，交给三哥去啃那块硬骨。

　　身穿宝蓝色制服、妆容精致的英航空姐露出职业化的甜美微笑。

　　“Good afternoon， sir. Welcome abo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