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意夫坐在宽大的红木桌后，指尖轻点着刚刚送来的票房报告，脸上是许久未见的舒朗笑意。窗外是独属于七月港岛的蒸腾暑气，但办公室里冷气开得足，更衬得他心情清爽。

　　“这次做得漂亮！”邵意夫将票房报告递给坐在方艺华，目光看向楚源，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上海滩》这本书的分量不轻，拿下改编权，我在TVB也有了筹码。只要这部戏能捧红卢生亲选的赵雅枝和周闰发，加上汪明全，我手上就有三张足以和利笑和抗衡的牌。”

　　方逸华接过报告，扫了一眼《富贵逼人》1412万的惊人数字，后面的电影票房都凄凄惨惨，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六哥，片子是卖座，书也热销，可说到底，大头都是那个卢同的。我们邵氏院线放他的片子，戏院是满了，但分到他口袋里的钱，可比落到我们自己制片口袋里的多多了。”她放下文件，语气带着一丝不甘，“这利润，倒像是替他人做了嫁衣，自己落个辛苦钱。再说，若是事情被童悦娟知道了，我们……”

　　邵意夫端起青花瓷盖碗，吹了吹浮沫，啜了一口香茗，眼神深邃：“眼光要放长远些。内地和雪国都建交了，你想想看，这风往哪边吹？米国那边，我看也是迟早的事。”他放下茶碗，手指在桌面上笃定地敲了敲，“港岛弹丸之地，未来最大的电影市场在哪里？多半在北边！卢同是什么人？根正苗红的左派。我们现在和他合作，适当让出一点眼前的利益，就是为将来铺一条通天大道！这是保障，长远的保障。”

　　“再者，事情做的隐秘些，自由总会那边也不会发现。你看看卢同那小子多狡猾，把电影公司的三个部门拆开，艺人、发行、制片都是独立的公司，我们也可以效仿。你莫不是忘了，我们邵氏也是两家公司。”

　　被邵意夫一提醒，方艺华才猛地发现，眼下的邵氏制片是由“邵氏父子”演变，邵氏院线则是由邵意夫和三哥邵仁枚在南洋建立的。

　　严格来说，这确实不是一体的。

　　邵意夫顿了顿，看着方逸华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剖析利害：“再者，你想想，如果卢同他自己拉起班子拍电影会怎样？他的片子一样大卖，观众一样会挤破头去看。到那时，我们邵氏的戏院放什么？放那些不卖座的片子？眼睁睁看着观众流失，戏院空置，那才是真正的、持续的亏损！现在，虽然分账他拿大头，但戏院是我们邵氏的，人气是我们聚拢的，招牌也是我们擦亮的。这叫做‘食得咸鱼抵得渴’，有舍才有得。”

　　经历了周文怀的叛变，邵意夫对票房分成也没那么深的执念了。若还像当年一样扣扣搜搜，楚源估计早就从邵氏跳去嘉禾了。

　　方逸华虽然精于算计，但邵意夫的一番话确实戳中了她最关心的命脉——邵氏根基的稳固。她紧绷的脸色稍缓，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暂时被说服。

　　楚源插话，问出藏在心中许久的疑惑：“爵士，TVB改编了卢生的小说，自由总会那边……”

　　“梁羽生身为左派人士，由他作品改编的电影不也卖到湾岛了？”邵意夫的眼里闪着精明的光，“做人要学会变通。把电影的名字改一改，不该出现的人不要出现，童会长还是会给我邵某人几分薄面。”

　　楚源愣住了，没想到，邵爵士还有这种骚操作。

　　邵意夫吩咐楚源：“叫李翰祥、张彻过来一趟。”

　　“是。”

　　不一会儿，李翰祥和张彻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李翰祥神态略显拘谨，张彻则是一贯的硬朗风格。

　　邵意夫先没理会李翰祥，目光锐利地投向张彻：“老张，狄泷和姜大魏的状态怎么样？”

　　张彻瞪了一眼李瀚祥，要不是这个家伙在《倾国倾城》里加戏，这两个孩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

　　“爵士放心，我会开导他们，劝说他们继续合拍电影。”

　　“嗯，”邵意夫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些许笑意，“这就好。你身后那靓女是惠樱红吧？我上回去片场看过你拍戏，镜头感不错，眼神有戏，是个好苗子。老张你要多用点心，好好栽培。现在有潜力的新人难得。你契女马上要飞黄腾达了。”

　　张彻感激地看了一眼楚源，只有他有这个能力，让邵爵士破例，和卢生达成合作。惠樱红是他这辈子唯一认下的契女，他张彻做事，认定了一件事，不管谁都改变不了他，即便阿红将来要加入左派。

　　张彻应道：“是，六哥慧眼。惠樱红确实肯学，有潜力。”

　　这时，邵意夫才仿佛刚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李瀚祥，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换上了一副严厉的表情：“你最近在搞什么名堂，跟卢同走得那么近？怎么，邵氏的庙太小，容不下你李黑子这尊大菩萨了？”

　　李瀚祥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邵意夫要敲打他了，连忙解释：“爵士，您误会了！绝对没有的事！我是看卢生拍《富贵逼人》手法新颖，票房又大爆，纯粹是去取取经，交流一下心得。我是邵氏的人，根在邵氏，这点永远不会变！”

　　“哼！取经？”邵意夫冷哼一声，眼神如刀，“取经取到差点把魂都取走没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记住，没有邵氏这个平台，没有片场这些资源，你李翰祥再有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李翰祥被训得额头冒汗，连连点头称是：“是是是，六哥教训得对！是我一时糊涂，考虑不周，绝没有二心！”

　　张彻看着老对头被训，以为楚源告密了，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死黑子，让你说我欠钱，现在被邵爵士训斥了吧？

　　邵意夫看他态度还算诚恳，训斥的火候也差不多了，语气这才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提点：“瀚祥啊，你的才华，我是知道的。邵氏需要你这样能开创新风的导演。卢同这个人……不简单。他背后有背景，有想法，也有资源。既然你现在和他有接触，”邵意夫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李瀚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就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跟着他，好好做！”

　　“跟着他，好好做？”李瀚祥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没错！”邵意夫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他卢同不是想拍电影吗？你既然跟他投缘，那就由你负责跟他好好沟通、好好合作。”邵意夫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内地的情况如何，邵氏也不清楚，但你李瀚祥要清楚！”

　　张彻心一凉，他最担心的事情居然还是发生了。

　　邵爵士为了向内地示好，居然把李瀚祥当作弃棋！

　　张彻忍不住同情地看向李瀚祥，楚源也有些不忍：“爵士……”

　　邵意夫冷冷道：“不管谁在明面上加入了旭日群星，都是这个结果。自由总会不会听我们解释。”

　　李瀚祥心中五味杂陈，没想到老张的话一语成真：“爵士放心，我一定紧跟卢生好好做事。”他的语气突然不自觉地哽咽，“以报答，邵氏对我的两次知遇之恩。”

　　邵意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挥挥手：“嗯，明白就好。去吧，该忙什么忙什么。老张，你的片子要抓紧！你俩先下去吧！”

　　张彻和李翰祥退出办公室，张彻担忧道：“你——”

　　“我还想去看一看故宫呢！”李瀚祥拍了拍张彻的肩膀，努力装作释怀地笑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从我决定跟着卢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由总会容不下我了。”

　　“诶！”张彻无言以对，只能给李瀚祥一个拥抱，“李黑子，我敬你是个英雄！”

　　张彻早先看不上李瀚祥，就是觉得他的电影太谄媚观众。但这一刻，当他李瀚祥愿意为了追求自己心中的艺术而放弃一切，义无反顾地走上那条不归之路，年轻时的那点恩怨也烟消云散。

　　李瀚祥打趣道：“别煽情了！今晚要不要喝酒？”

　　“好！”张彻豪爽地笑着，和李瀚祥比划了几拳，“你我相识近二十载，今晚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