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唠嗑了一会儿家常，几人才从旭日影业离开。

　　楚源仰头望向天上那轮炽烈的太阳，刺目的光芒让他微微眯起眼，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这声叹息，混杂着对卢同年轻锐气的惊叹，和一丝属于老电影人的迟暮之感，“要不要去我的工作室坐一坐？”

　　张彻抬头，这才发现，在旭日影业这个三四层的小平楼对面，一个二层的小办公楼是楚源的。

　　“算了，回片场吧！才剪完第一部的《射雕》呢！”张彻摆了摆说，一旁的惠樱红扶着契爷。

　　四人沿着清水湾道，朝着不远处的邵氏片场缓缓步行。六月的海风带着咸湿和暑气，吹拂着路旁茂密的榕树，枝叶沙沙作响。

　　“噗嗤！”惠英红眼尖，指着路边一个简陋的茶餐厅外墙。那斑驳的墙壁上，赫然贴着一张被风雨侵蚀但依旧醒目的《富贵逼人》海报。海报旁，还歪歪扭扭地用粉笔写着“1412万票房神话！”

　　楚源看着那张海报，苦笑摇头：“《富贵逼人》……这股热浪，真是无孔不入。走到哪里都避不开。”

　　“小道安可赞许！”张彻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他走路依旧带着武将般的虎虎生风，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扬。他虽然欣赏卢同的灵活多变，却不喜欢这种耍滑头的方式。

　　“想当年，李筱龙的《唐山大兄》上映时，那才叫真正的万人空巷！三天！就三天，票房破百万！”张彻伸出三根手指，用力晃了晃，眼中闪烁着对那个黄金时代落幕前的怀念与狂热，“那年，一张票不到三蚊，看电影的人还没现在的一半。要是按现在的票价和观影人数折算，三天至少370万！总票房没个1500万，都不算破李筱龙当年的纪录！”

　　“契爷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惠樱红好奇地看向张彻。

　　张彻道：“前几天，邵爵士让人折算了数据。”

　　“老张，你这话就偏颇了！”李瀚祥立刻反驳，他现在可是卢同麾下大将，自然要维护新老板的荣光，“时代不同了嘛！《唐山大兄》是开天辟地，是功夫片的神话，这没错。但《富贵逼人》能在邵氏、嘉禾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以小博大，精准戳中市井百姓的笑点和痛点，创下1412万的票房，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本事？左派都没落了快九年了，卢生对市场的把握，对观众心理的拿捏，这份本事，我看就值得称道！”他边说边瞥了张彻一眼，带着点“你现在是酸葡萄心理”的意味。

　　“称道？”张彻被李瀚祥的维护激怒了，停下脚步，转过身瞪着李瀚祥，“李黑子！我看你是被那三十万和百分之三的分成迷了眼！这么快就替新主子摇旗呐喊了？忘了当年你是怎么灰溜溜跑回邵氏，在饭店门口假装‘偶遇’邵爵士，一连好几天，就为了求得邵爵士一句原谅，好让你回来拍戏的吗？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可记得清清楚楚！笑了！”

　　张彻这一刀捅得又狠又准，直接戳中了李瀚祥当年自立门户失败后的“黑历史”。李瀚祥的脸瞬间涨红了，文人最重面子，这陈年旧疤被当众揭开，让他又羞又恼。

　　“张彻！你！”李瀚祥指着张彻，气得手指都在抖，“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不看看你自己！欠着邵氏一屁股债，签了卖身契一样的还债合同，给邵氏当牛做马！你拍的那些戏，捧一个倒一个，钱没少花，债越欠越多！你才是邵爵士手里攥得最紧的那个！你跟我在这儿充什么大瓣蒜！”李瀚祥的嘴也毒得很，专挑张彻的痛处戳——捧人失败和巨额债务。

　　“你放屁！我张彻欠债是实，但我每一部戏都问心无愧！我捧的是真功夫！不像你，尽搞些风花雪月，靡靡之音！”张彻须发皆张，眼看两人就要在清水湾道上吵起来。

　　“契爷！李导！楚叔还在这儿呢！”惠樱红赶紧拉住张彻的胳膊，急得额头冒汗。

　　楚源一直没说话，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眼前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位老友兼长辈兼对手，再想想旭日影业里卢同那年轻气盛、挥斥方遒的样子，还有邵氏影城里那些日渐僵化的制度和盘根错节的关系，他只觉得一阵无力。邵氏啊，新人换旧人，恩怨情仇，名利纠葛，从未停歇。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楚源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让后生晚辈看笑话！”他看了一眼紧张不安的惠樱红，又瞪了李瀚祥和张彻一眼，“前面就是片场了！想想待会儿怎么跟方小姐汇报《上海滩》的事吧！还有老李你跳槽的事……唉，六叔那里，怕是又要震怒一场。”

　　提到“方小姐”和“六叔”，尤其是想到即将面对的风暴，李瀚祥和张彻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冷静了不少。李瀚祥理了理衣襟，哼了一声别过脸。张彻重重喘了口气，拉着惠英红的手，闷头大步朝前走去。

　　四人沉默下来，气氛尴尬而凝重。只有脚步声和海风的声音。

　　终于，邵氏影城那巨大的、略显陈旧的牌坊出现在眼前。门口，穿着邵氏工装的场务、行色匆匆的演员、拖着道具箱的工人进进出出。巨大的水银灯架在片场上方，即使在白天也亮着几盏，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油漆味、粉尘味和盒饭的味道。

　　抬头望去，影城深处最高的那栋行政楼顶层，方逸华办公室的窗户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仿佛一只冰冷的眼睛，正注视着归来的他们，也注视着不远处那个三四层小平楼。

　　惠樱红看着眼前这座庞大的、运转了数十年的影城巨兽，又回头望了一眼来时路上那个贴着《富贵逼人》海报的茶餐厅，握紧了拳头。

　　楚源领着人到了办公室，先进去见了邵意夫。目前，张彻和李瀚祥在邵氏的地位不如楚源，想要见邵爵士要等人通禀。

　　不多时，楚源出来：“你们三人随我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