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毕竟还是没定性的小孩子,靠着凸出墙面的石墩坐了一会儿,坐不住似的跳起身,捡了枯树枝在池子里扒拉着玩,恶作剧的将没开完的莲瓣打落,将一片池水搅的更加零落,溅起一片水声,慕容乾笑了笑,没有出手阻止,正欲起身前行,她忽然一声“啊”的一声尖叫,一屁股往后摔了下去。
慕容乾心底一惊,子夜在狼群中长大,胆子不小,能吓到她的必非常事,匆匆几步走到池边,还没开口问,子夜自己爬起来,战战兢兢伸出手往水里指:“师父,水里有人!”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视线所及,是一小片枯了大半的荷叶,被掀起的地方露出了一张人脸,湿漉漉的头发搭在脸上,无从分辨,也不知生死。
慕容乾顺手抄起手边的树枝,探出身去挑开盖在身上的荷叶,才发现是名年轻的女子,身上黄色的裙子上大片的泥渍,胸口微微起伏,还活着。
毕竟是一条人命,慕容乾这么想着:“去叫人,就说有人落水了!”说着退回岸上,离泥沼地远了些,并没有要下水救人的意思。
子夜没走,踮着小脚往前探头探脑,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叫道:“木姐姐,那是木姐姐!”
什么?慕容乾眉心一动,刚才确实有一阵莫名的熟悉感,却没往别处想,往水里又多看了几眼,终于认出那张被水泡到有点肿胀的脸,虽然面色发白,头发也挡住了大半,但左眼角一颗细细的泪痣,确实是木舜华。
“去找辆马车,叫人帮忙!”慕容乾毫不迟疑的冲上前去,一边卷起裤脚,将长衫扎在腰间,下水救人,一边催子夜去找人帮忙。
四周荒僻无人,集市离的远,子夜去了很久才找来一个矮个子的庄汉,拖着一辆运货的板车,慕容乾已经将人拉上来,放在岸边平躺着,自己坐在旁边,木舜华身上沾着的苍苔绿藓被清理了一些,身上的黄色衣裙在太阳下显得鲜亮刺眼,见有人来,也不多言,迅速将外衫解下来将木舜华的头脸盖住,掏出一锭银子,让他把人送到烟雨楼。
观琴得信来到后院时,着实吓了一跳,慕容乾早上穿着的披风身上还湿哒哒的,沾着绿色、黑色的泥渍,脸色比先前好了很多,木舜华躺在床上,头发脏乱,呼吸微弱,当下几乎要软下身去。
看她进来,慕容乾快速交待道:“子夜已经去请郎中了,你先帮木姑娘换衣服,拿点银子给外面那个庄汉,让他闭嘴。”
语毕,匆匆走出门去,观琴本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回头看木舜华脸色发青,心中一阵恐惧,知道不是问这个的时候,连忙瞩人烧水给木姑娘擦身。
郎中匆匆而来,搭脉看诊,之后连连摆手称药石无医,连药方都不敢开,观琴心底一凉,这是姑苏城最好的郎中,若是连他都束手无策,舜华只怕是危险了。苦求之下,郎中开了些镇痛解毒的药交由小厮,仓皇离去,没收诊金。
内伤、中毒、无解,慕容乾每听一个字,心就往下沉一分,他方才思前想后也不得其中缘由:云游在外的木舜华为何出现在城内?谁将她重伤至此?是否与烟雨楼有关?
观琴一字一句的汇报大夫看诊的结论,话到后面,只觉得心中一块累累巨石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明面上说起来,青楼女子大多孤身无依,说起来都是姐妹,但其实人心隔肚皮,木舜华脾气阴晴不定,管束楼中诸人从不手软,但观琴知道,她是怕自己镇不住,所以刻意做出严厉的样子,内里还是一个真诚善良的小女孩,至少维护楼中姐妹的心从无矫饰,酒量甚好的观琴,只有一次醉酒失态,就是在木舜华面前,后来她因为慕容乾抽身离去,观琴虽然有些暗地里的埋怨,但细想下来又为她开心,江湖悠远、天开地阔,比这里好得多。
只是万万没想到,不过短短数年不见,再相逢时已是死局,她现在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倒数,药石无救,思绪及此,皆是先前种种欢笑嬉闹,一股涩意涌上心头,几乎支撑不住,又顾及楼主在前,不便失仪,生生忍住了。
“她醒了吗?”慕容乾已经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听完沉默了一会儿从书桌前起身望外走,“我去看看她。”
观琴跟在他后面,稳了稳情绪:“子夜守着,脸色好了些,还昏睡着。”
“传令各分舵,寻访鬼医苏望。”脚步在门口顿了下,观琴听见他极轻的一声叹息,“总得尽力救她。”
观琴应了一声,接着在心底一声轻叹,怀着侥幸,又觉得渺茫,一冷一热的竟有些眩晕之感。
苏望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医家,不过向来行踪诡秘,为人处世乖戾非常,专解疑难杂症,行医之法也与一般大夫不同,从不许人在旁观看,但医术却是闻名天下,其人行为踪迹都透着神秘,故有鬼医之称,若非刻意寻访,或者机缘所在,极少得见。
慕容乾走进房间的时候,正值日落时分,太阳移到窗口的方向,昏黄的余晖穿过窗照到床上,纱帐上的穗子迎风摆动,微微闪光,木舜华的脸隐没在暗处,子夜站在床尾半步远的位置,背对着他,忽然心生一种冰冷之感,就像在山里练功时,因为筋骨疼痛,夜里无法入睡,干脆起身坐在山石上继续修炼内息,心绪不灵气血翻滚之时,四处无人求救的那种冰冷感。
子夜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向他,鼻头已经哭红了,语气哀切:“楼主,你救救木姐姐!”
慕容乾忽然语塞,他走上去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木舜华呼吸微弱,脸色发青,是剧毒之象,为今之计,要么找到下毒之人,要么请到鬼医,否则她必死无疑。
晚饭的时候木舜华终于清醒了,说是清醒也只不过是眼睛睁开,水肿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起身,她勉力抬手揉了揉子夜的头发,笑道:“小家伙,你还好吗?”
子夜想哭又忍住了,拼命的点头。
木舜华望了向坐在床头的慕容乾:“你先出去玩好不好?姐姐有事情要跟楼主说。”
子夜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看着她消失在门口,木舜华的脸一瞬间垮了下来,一股黑气已经漫延到手臂上。
慕容乾眼神如电,出手快速护住她的心脉,封住任督二脉,避免毒血快速汇集到心脏,木舜华在中毒之后用内力护住心肺,避免毒素深入,但随着伤重,内力不支,如今毒已扩散至全身,不出七日,必死无疑。
“没用的,这是苗疆的蛊毒,种蛊之人已经死在我手上。”木舜华气若游丝,却字字惊心。
“你怎么会惹上苗疆的人?”慕容乾不解,在他的印象里,木舜华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苗疆至此万里之遥,若无宿怨,争斗难生。
木舜华接连咳嗽了一阵,尚有精神调笑:“怎么?要给我报仇吗?”
慕容乾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如果是冲着烟雨楼来,必然不会轻纵……”
话还没完,木舜华先打断了他:“不用,我孤身而来,孑然而去,从不与人牵扯,你若为我报仇,我就欠了你的情,还不了。”
“木姑娘救我在先,若论恩情,慕容乾万死难报。”此话一出,数年前初入烟雨楼的场景跃然眼前,彼时那个站在桃花林中俏语轻笑的女子,如今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那片桃林在她离开烟雨楼后不久尽数枯死。
她这短暂的一生,恰如曾经盛开的繁花,只余瞬间芳华,如果数年之前不是她出手相救,世间就不会有慕容雪墨之名,也不会有今日的现状。
“救你是师父的命令,非我所愿,此后种种,皆是你们的前缘,与我无关,你不欠我什么。”木舜华的脸色愈加灰白,声音却逐渐清晰起来。
“你不会死的,我已经诏令各分舵,寻访鬼医,我答应过师父会照应你!”
“师父,师父!?”木舜华叫了两声,几滴浑浊的泪水流到丝绒枕上,很快晕染成绿色。“她云游天下,不知所踪,我走了那么多地方,也没有找到她。”
慕容乾沉默了,只有他知道,那位为情归隐、恨意入髓的女子已经化作城外山间的一抷无名黄土,散于风中,得到了她此生挣扎欲求的自由:“她会回来的,只要你还活着,你们总能再见到。”
“她对我不好,脾气时好时坏,打我罚我,从来不肯轻轻热热的对我说话,”木舜华两眼直盯着顶上锦缎床帘的图案,蝴蝶栖于花上,翩然生姿,“但我只有她,她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不生气,可她还是要丢下我一个人。”
第一次,慕容乾看懂了木舜华,浸润于烟花之所,所见所闻,迎来送往,最是侵蚀人心,偏偏没有至亲至友相伴,生就古怪刁钻、自由任性的性子,善良与残忍、单纯与精明、开朗与自闭,这些截然相反的东西在她身上混成了一体,她将自己裹成一团,烛清塌凉,却从不想他人寻求丝毫的暖意。
正待开口相劝,却觉得言之无力,鬼医从来行踪杳然,正为难处,听外面敲门声响起,观琴的声音传来:“楼主,药煎好了。”
扬声欲叫进来,木舜华却阻止了他:“我话还没说完,等一等!”
慕容乾起身开门将药接了进来,木舜华醒过来之后就靠床半坐着,吃了药,气色好了些,又缓缓开口:“你我总算是同门,烟雨楼如今的地位已经不同往日,树大招风,我死了,你的秘密就能埋于地下,但你想要的太多,崇致坊的那个人与你我不是同路,勉强必然生乱,你如今是烟雨楼主,只能是慕容雪墨。”
聪明人听话,从来不会只听表面,慕容乾不知道木舜华如何知晓冯清的事情,也无法预计她知晓几分,但他知道,她是对的,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江湖,一朝出错,他甚至整个慕容家族都会尸骨无存。
“好了,你走吧!我想和观琴姐姐说说话!”木舜华将被子拉了拉,遮住手臂上的黑气,下了逐客令。
当晚,后院书房的烛火一夜未灭,观琴和子夜都睡在木舜华房中,天亮时,子夜先醒,发现床上之人已经没了气息,黑气停在脖根处,脸已经消肿,面色青白,嘴角清扬。